潘金莲受伤的心,又开始隐隐作痛。
此去只知要遂了心愿,然而前途吉凶未卜,不免有点忐忑。
这个小脚的妇人,到底投入谁家户?
一九六八年十月十八日,那是单玉莲的大日子。
她如同其他八至十岁的小女孩一般,兴致勃勃地试新鞋。
那双鞋,粉红色软屐,紧裹脚儿如一个细细的茧。脚儿伸将进去了,便也动弹不得,因为在鞋子顶端,有块方正的木。前无去路,后有追兵。
末了还得用很长长的带子,缠呀缠,缠上了足踝,打个蝴蝶结,拉索一下两下,方算大功告成。
单玉莲方专心致志干好这生平头一道的大事,眯着眼,抿着嘴。忽地,眼前的一双脚赫然拗曲叠小,缎带变了白布条,小女孩吃了一惊。缠紧一些,再紧一些…不,揉操眼睛,那还是她心爱的芭蕾舞。
她坐在上海芭蕾舞蹈学院排练室的松木地板上,目光很柔和,近乎黯白。四壁都操上深棕颜色,连扶把也是。扶把上,已有穿黑色紧身小舞在的女孩,迫不及待地把腿搁上去控着。脚尖蹦得很直,直指上青天。
每个人都不习惯她们的新鞋子。
单玉莲左端详,右端详,她的手,不知如何,便慢慢多姿起来了。小指头不觉翘起,如同兰花。手拿着鞋,童稚的声音,哼起一首她从来没听过、没学过。没唱过的山东小调‐‐
三寸金莲,消生生罗袜下,红云染就相思卦。姻缘错配,贫民怎对乌鸦?奴爱风流潇洒,
雨态云踪意不差,背夫与你份情,帘儿私下。你恋烟花,不来我家,奴后地谈谈教谁面?
八岁的小女孩,眼神竟梦幻仍然,是当局着迷,简直无法自控。哼哼卿卿当儿,她的小朋友好生奇怪,一拍她的肩头:
&ot;单玉莲,你哼的什么反动歌曲?&ot;
&ot;没有呀。&ot;
望望自己穿好了的舞鞋,一跃而起,小脚咯咯咯地学步。她感觉到,对了,人跟地面,是隔了一层呀。才几步,就不稳当了,非得马上踏实过来。咦,学了不少日子,一旦分配得一双鞋,便连路也不会走。
老师来了。
她穿一件白色高领的毛衣,外面是一套宝蓝的套装。每一个老师,都是这副模样,你从来分不出,她是教舞蹈,抑或上政治课。
老师教所有小女孩围成半圈儿,双腿自跨部分张,平放地板,脚底心互抵,轻轻地把腿下压,练习分胯动作。由轻至重,腰得挺直,整个人煞有介事。&039;
老师说:
&ot;糖甜不如蜜,棉暖不如皮。爹娘思情重,比不上毛主席!&ot;
老师又教她们欣赏芭蕾:
&ot;芭蕾已有四百年的历史了,它的形式是多样的,而且可以继续发展,并没有止境。舞现是不可以任意修改的,比如说,那天就教过你们,&039;脚&039;的姿势有所谓&039;五种基本位置&039;,三四百年来,都没有人怀疑过。今天,我要让大家学习的,就是‐‐芭蕾纵是不变的文艺,不过,文艺是要为革命服务的。&039;文化大革命&039;开始了,熊熊的烈火,也燃亮了我们舞蹈界的心,从今天起,反动的歌舞,都得打倒。在毛主席的坚决支持下,在江青同志的认真倡导下,我们开始排练革命样板舞剧……&ot;
钢琴在一旁伴奏,叮叮噹噹地流泻出激情的乐韵。小女孩们,似懂非懂,不知就里。抬眼一着窗外,忽喷起冲天烈焰。
红卫兵又来了。
这已经是第二十七天。
&ot;我们要&039;破四旧,立四新&039;!&ot;
&ot;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都要反对!&ot;
&ot;革命烈火熊熊燃烧!&ot;
&ot;打倒牛鬼蛇神户&ot;
&ot;文化大革命万岁!&ot;
小女孩天真无邪的眼睛,也见惯此等场面了。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们的斗争会如此惨烈?为什么这群哥哥姐姐一来,总是大肆破坏,见啥砸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