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龙睁开眼睛的时候,首先落入眼帘的是一个正冲他甜甜微笑的美丽女子。这是一张演唱会的招贴画,画上是台湾著名的甜歌星邓丽君。旁边竹楼墙上还贴着诸如美国纽约、法国巴黎、泰国曼谷以及香港等大都市的彩色照片。奇特的是,在这花花绿绿的一大串中,还莫名其妙的夹杂着一张红旗如潮、光芒万丈的北京天安门工笔画,显得极不谐调,叫人颇费猜度。
田龙置身在一栋竹楼的房间,屋里很亮堂,很清爽。他躺在一架没有脚柱的似床非床的木榻上,身下是床竹篾席,身上盖条薄而软的绿绒毯。田龙欠起身来靠住竹墙,他很快就明白了自己定然是在那一老一少的家里,是他们把自己弄来这里的,看来昨天为获取暂时栖身,不惜以身犯险射杀印支虎的计谋成功了,就是不知自己有没有被虎所伤?他扭动了一下身子,身子还有些虚弱,但好像没事,就是后脑勺有点微微疼痛,是那只虎临死前将他扑倒地时撞的。
然后,他环顾屋内:墙上除了彩色画照,还挂着两支步枪,一支是他的捷克步枪,另一支是苏式AK47;从他躺的方向,可以看见窗口外边矗立着一栋似楼更似碉堡的建筑;而在窗口下有一张低矮的桌子,桌子边靠墙角处立竖一只很精致的细长颈银质小壶,擦拭得锃亮夺目,酷似藏人盛酥油茶的什么器皿;银质壶边还撂着一部收音机模样的玩意,只不过那上面多了些按键,多了几个喇叭——田龙孤陋寡闻,不知道这是国外刚刚时兴的收录两用机。田龙正揣摸这屋主人究竟是何身份,竹楼外的梯子嘎吱吱响了起来。
进来的是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就是田龙昨天遇见的那一老一少的“少”。姑娘赤着双足,脖子上套着一只亮闪闪的银环,一条纤瘦金色筒裙裹住腰肢,上身却是一件印有摇滚歌星艾维斯?普莱斯利头像图案的体恤,有点傣族姑娘的韵味,又似瑶族阿妹的打扮,还有一种西方少女的前卫风范。姑娘很美,一双墨黑的大眼睛总是带着笑意。她进得屋里,拎起银质小壶,倒杯水来到田龙身边,递给他,笑盈盈地说:“嗨,打虎的英雄睡醒了——喝水。”
这姑娘说的居然是一口流利的汉话。田龙一下傻怔了。他怀疑自己是在做梦,梦见自己回到了景洪……可这姑娘明眸皓齿、笑容可掬,就活生生站在面前。“你、你是中国人?”愣了半晌才结结巴巴问了句。
姑娘“咯咯”笑着,没搭田龙的话喳,将水递给他,才说:“你这个人死沉死沉的,昨天我和爹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你弄回来。后来,我们又叫人帮忙,去把那只老虎也抬回来了。我们以为你被老虎伤了,后来看你身上一点事也没有,就是一股臭味,嘻嘻——是从那边跑过来的?”
田龙不知道这姑娘说的那边,指的是森林还是澜沧江对岸的勐腊,只得含混的点点头。
“我爹说,一个人能从老林子里面活着出来,就是命大,有神明菩萨保佑。我们寨子只有我爹,还有几个老前辈,才熟悉老林子的路,其他人没人带路都不敢进老林子。”姑娘性格开朗,说话无拘无束,“其实昨天,我和爹知道那只老虎跟在我们后边的,每次进老林子打猎,那只老虎都跟在我们身后,实在跟急了就扔只麂子给它。爹不准打,怕打不死伤了自己——结果被你打死了,嘻嘻!我爹说你胆真大,要不是你后来朝它胸口补了一枪……我爹回来了。”
“爹!”姑娘迎出屋。
“——唔!”屋外响起一下很重很响的鼻音。
姑娘的父亲自然是那一老一少的“老”了,大约五十多岁,身躯高大魁梧。与他女儿的鲜艳服饰相反,这“老”一身上下都是黑灰色:灰色的褂子,黑色的裤子,黑色的布鞋,头上缠的也是一条黑头帕,土里土气,跟长年累月生活在僻远山区、从没见过世面的庄稼老汉没有两样。尽管如此,但田龙还是从他那身黑色土灰中感受到一种莫可言状的威慑,一种咄咄逼人的悍武。他来到田龙面前,盘膝坐下,两眼如利锥一般地审视田龙,直盯得田龙心里发毛,头皮发麻。
“小伙子,怎么样,现在好点了吧。”半晌方才开口,说的依然是令人疑窦丛生的标准汉话,“我得谢谢你昨天帮我们打死了那只虎,照理说我们得知恩图报——可是,我还是不得不告诉你,我们这个地方不能收留陌生人,你可以在我们这里呆几天,等你身体完全恢复了,你就必须离开,听明白了吗?”
黑灰老人一席话好似一桶凉水劈头盖脸淋下,让田龙混身透凉。他冒险射杀老虎的本意,就是想暂时栖身在这儿然后再作打算,现在看来自己打错了算盘。田龙点点头,这个充满着诡谲的地方不住也罢,他有些尴尬又有些忿懑地回答:“老伯,听明白了你的意思,我住两天就走!”
黑灰老人说完就再不理睬田龙,顾自闭上眼睛,泥菩萨样的养起神来。过一阵子,他忽然睁开眼睛,扬起头叫了声:“馨姑,饭烧好没有?”
“哎,就来了!”馨姑在隔壁答应。不多会,馨姑端来一盆白米饭,一碗竹笋烧麂肉,一碗塘藕山鸡汤,放在矮桌上。屋里顿时弥漫着喷鼻的饭菜香味。她盛了三碗米饭,问田龙:“嗨,你能不能起来自己吃?”
“能,可以的。”田龙答应着,将身子移到矮桌边,学着那黑灰老人样,盘腿坐好。
馨姑好像对田龙颇有好感,她替他夹了许多菜堆放在米饭上。“谢谢!”田龙感激地说声,尔后埋着脑袋将饭菜慢慢往嘴里喂。他虽然饿极,但在这面无表情的黑灰老人前却依然做出斯文礼貌的样儿。
三人默默吃饭,屋里很安静,空气很沉闷。馨姑天性活泼,她憋不住这沉闷无言的气氛,趁父亲低头吃饭,悄悄用筷子捅捅田龙,问道:“哎我说,你怎么称呼,到现在也不知道你的尊姓大名?”
“田龙。”田龙答声,头也未抬,只顾低头吃饭。
“田龙——天龙,天上飞的龙,地下跑的虎,这名字好听又有意思,不像我们寨子的人,尽是福呀贵的土得掉渣。”馨姑快嘴快语,言谈举止纯洁可爱,完全是一个胸无城府的少女,“哎,我说田龙,给我讲讲,你原来是做什么的,怎么就一个人扛着枪往老林子钻?”
田龙对馨姑也有一种亲切感,他对馨姑说:“我是知青——知青你知不知道,就是知识青年。城里的知识青年就要下乡或者去支援边疆,我就是从西南的山城到云南景洪……”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支援边疆……馨姑听得云里雾里,似懂非懂。
“——等等,你刚才说你老家是西南的山城?”一旁缄默不语的黑灰老人将饭碗从嘴边端开,瞳眸里闪出炯炯的光来,他兀突地问。
田龙愕然不已,他不知自己是犯了忌还是说错了话,但既然已经说出来了,也就无所谓了。“没错,我的老家就在山城,我就在沙坪坝出生的。”他说。
“山城——沙坪坝!”黑灰老人叠皱的脸颊肌肉抽搐几下,跟着他猛丢下饭碗,米饭撒泼一桌。他伸出双手,,一把抓住田龙肩头,急迫的问,“你真是山城人?哪你知不知道山城的精神堡垒?知不知道朝天门?知不知道罗汉寺?”
黑灰老人的怪异反应真的把田龙搞懵了,但他还是努力镇定自己,回答说:“精神堡垒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朝天门,还有罗汉寺。罗汉寺就在小什字街,小的时候我去数过一次罗汉,有五百多尊。”
说到山城,这黑灰老人变得异样激动,一双老眼竟然悄悄滚出两颗热泪,口内顾自喃喃蠕动:“对对,罗汉寺是在小什字,是在小什字——小伙子,哦田龙,你等等——不不,你自己吃饭,我出去叫几个人,马上就回来。”说毕,便急如火燎地奔下竹楼。
馨姑见自己一惯不苟言笑的父亲,今日如此反常,也是大惑不解:“爹,今天怎么了?他怎么哭了?”
田龙虽然也有些稀里糊涂,但就凭老人脸上两行眼泪,他判断老人没有恶意。
田龙与馨姑吃罢饭,馨姑的父亲领着七八位与他年纪相仿、穿戴相同的人进来了。这些人将田龙团团围住,眼里脸上呈现出一种兴奋、期待还有焦灼的复杂神态。
一位年龄约长的尖瘦脸老人率先发问:“你叫田龙,从西南山城来?你给我们说说,现在山城咋样了?长江、嘉陵江还有歌乐山……”这尖瘦脸老人其貌不扬,可田龙的直觉告诉他,此人就是这群人里的首领,是这个寨子的头人。
田龙生在山城,长在山城,自然对家乡了如指掌。他定下心来,将自己知道的山山水水、名胜古迹、大街小巷、传奇掌故如数家珍地一一陈述,他的口才本来就不错,而自己讲述的事又是信手拈来,这一讲就是好几个时辰。
“……山城有九门八码头,最大的码头就是朝天门。朝天门码头有一条石板梯,这石板梯没有尽头——这是真的,我去看过——听说,可以一直通往长江与嘉陵江交汇的中心……”
“是的是的我知道,在长江与嘉陵江交汇中心的水下,有一座庙宇叫金竹寺,里面栽种的竹子都是黄金,只要有缘分,顺着那条石板梯往下走,就能走到金竹寺,就能得到一株黄金竹。不知今生,我们还有没有缘分再去走一走那条石板梯了……”尖瘦脸老人接腔道,说着说着他的语速慢了下来。
奇怪的事再次发生了:起初,这群老人听得如痴如醉;后来,他们就有点欷歔不已;接着,这群老人竟然大放悲声,老泪纵横。至此,田龙好像有些明白了。
事毕,尖瘦脸老人对田龙说:“小兄弟,昨天你救了老姚和馨姑,老姚央求我把你留下来,我没答应。好了不说这些了——现在,就冲你是西南山城的人这一条,我答应老姚了,只要你愿意你可以留下来。”
天底下居然有如此怪异荒唐之事,自己拼着性命射杀老虎救人不能留下来,仅仅因为是西南山城的人这么一丁点芝麻小事,倒成了留下来的充足理由,这也实在令人难以理喻。田龙瞧着这群在崇山峻岭、在异国他乡生活的会说汉话的山民,脑袋里的谜团象发酵的馒头,逐渐膨胀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