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月亮虽明,却只有小小一抹残勾挂在天边,很是玲珑可爱。大小星辰争先恐后,自薄纱般清云中涌出天宇,他们头上的夜穹如撒了一把珍珠,夜风稍微夹杂一些寒意,白无忧“嘶”了一声,把身上长斗篷裹得更紧一点。沈雁偶然碰着她刚松开的手,只觉得她指尖如玉质一般冰凉。
他忽然想起身为王夫的职责,熨帖地靠过去,起先试探性地碰了碰她的指尖,她不经意往沈雁这处靠——沈雁胆子立即大了起来,携起少女的手。
“干什么!”白无忧要果真像一只小猫似的有毛,那此刻得连尾巴根都炸起来。
“陛下手冷。”沈雁看她这样颇有些慌张,只对答,“身为王夫,当给您暖手。”
“那你也不能攥着我的手!”白无忧话虽然这么说,却没有甩开他,反而将另一只手也握在他伸过来的那只手上,两只玉一样冰冷洁白的小手,将沈雁的手包在其中,宣告至高无上的皇权,对面前可怜“后妃”的绝对压制。
“这样才好!”因为这个特殊的姿势,尊贵的陛下只能像螃蟹那样横着走,但她相当满意。
人声推杯换盏,箫管丝竹轻奏秦地歌乐,渐自水上渺然透过来,守江玖龙、凤霞两郡供奉的冰蚕轻纱披在水榭亭廊柱之间,水榭对面,一处望山石堆的假山,正山高月小,水静风轻,白无忧与沈雁携着手站在湖边,飘扬的轻纱之下,人影娉婷重重。
一阵琵琶忽而珠圆玉润地泄在水面,另有歌女各执象牙拍板,金经铃,随声作歌,歌曰:
玉楼暗清音,吹动曲江滨。
波怜双湖水,鬓采一枝春
红烛开冰镜,翠壁生粉尘
薰风暖露处,盈盈环佩新。
沈雁从未听过如此轻柔萎靡的调子,让人说不出来的舒服,心里像有只小手在挠着,他偏过头去看一眼身边的白无忧,少女皱着眉头,只管握着他的手,并不说话。
等唱完了,歌者便起身,盈盈施了一礼,又缓缓用琵琶拨出余音。
见白无忧头上伞盖过来,湖边司船侍从立即向湖心撑去,不一会儿,湖上便荡来一只画舫,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掀开画舫珠帘走出,手中提着一盏竹鸳鸯灯,船未移近靠岸,便向白无忧见礼,
“陛下,薛莹接驾来迟了。”她一低头,如同荷花带露经风,头顶上天水纱跟着滑落半寸,露出一半面容,因盛妆过,显得格外艳丽。
“不打紧。”白无忧大方地挥挥手,表示自己并不在乎,她松开沈雁牵着她的手,也不等小船完全靠岸,一手扶了湖畔假山石,只轻轻一跃就踩稳在船上。
轻盈得像一片羽毛一样,沈雁在恍惚间这样想。白无忧抱着手臂,用不耐烦的眼光催促他,于是他也举步踏入船中。司船侍从无声无息走到船头,只听船桨点在岸边山石上“吧嗒”一响,小船就划开水面,摇摇晃晃往湖心岛飘荡而去。
薛莹请白无忧和沈雁先坐了,将手里鸳鸯灯去了秤子,挑在画舫一角,坐在那柔和的光晕之下,
“今夜改为带沈王夫宴饮,是如此吗?”她向白无忧确认道。
“他还没见过,今夜带他见见。”小皇帝心不在焉地回答,拨动着挂在船角的另一盏小灯,小灯雕成贝壳形状,两扇圆圆小小的贝壳拢在一起,将烛光照在她雪白的小脸上。
“明白了。”薛莹试探地问,“是信世惹您不悦了?”
白无忧听着,并不转头看她,拿出副颐指气使的做派,“倒没有,”她冷笑一声,“就是他胆子见长,沈公子头回入宫,我还没见,他竟敢私自到竹枝馆里来。”
“有这事?”薛莹将柔荑按上嘴唇,做惊讶之状,“这孩子一向谨慎妥帖,这回实在冒撞。”
她说到这,身子立刻又低下去,向白无忧请罪,“是臣教养不当,请陛下降罪。”
“那倒不必了,他来的时候你又不知道,何况他也没存什么坏心思。”白无忧好奇地低头打量她神色,又轻又慢地说,“就是有前车之鉴,我心里总不踏实。”
薛莹更不敢答话。那个先前抓着沈雁的手,同他在湖边漫步的小姑娘一下子就消失了,他只觉此刻白无忧说话的声音沉甸甸的,慢说薛莹,就是他这个局外人听着,也感到心慌,气短,喘不上气来。
白无忧说完这话之后停顿了一会儿,她向后仰靠回去,摆出个闲逸的姿势继续把玩贝壳小灯,
“起来吧,参议,到底是桩没头的官司,更何况那时小薛还没入宫,我怪也怪不到他头上来,就是他所作所为实在鲁莽,原准备带他来的,这回不带了,算是给他个教训。”
“臣都明白,回去一定教训提点。”
“这且不论……”看看船将近岸,白无忧先自家起了身向湖心亭张望,“刚才唱歌的,把我给她换下去。”
“是。”薛莹更不问为何,只听白无忧继续道,“秦调絮烦,我听了心里堵得慌,换几个北调唱得好的,拿金骨琵琶上来,听着才好。”她沉吟一下,又道,“有会唱伯蓝歌的外族女孩儿,也找一个上来。”
薛莹先上岸边,立即使人安排下去,安排停当就垂手站立一边,侍候白无忧等二人上岸,妥贴得无可挑剔。未至近前,先聆人声,各省口音混杂一处,极有南音轻软,也有北地脆快,掺合着听让人觉得新奇,又究竟有些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