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无忧余怒未消,“疼死我了!”但她这句话嗓门大了一点,襁褓里的小姑娘醒了,很快哭得小脸通红,沈雁从摇篮里把她抱出来柔声地哄着,又悄声向白无忧告饶道,
“这半年来陛下折腾的我也不轻,就饶我这一遭儿吧。”
白无忧看他煞有介事的样子,禁不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又让随侍叫了乳母进来,自己拉着他到侧殿里坐下,夕阳沉降,将柔暖的光线洒在他俩身上,这一年里最后一个夕阳。
第三年还是没有联诗会,这回不是因为战争,也不是因为孩子。上元节里打灯会失了火,险些烧了半个芙陵城,民宅商铺十折二三,城里那座三百年的啼朱馆也被烧成了平地,一年后才在城北动工重建,原址上只留下前朝李将军和怀氏东府的衣冠冢。救灾,赈济灾民,又花了近一年的时间,芙陵才渐渐恢复昔日风貌。白无忧嫌此事晦气,为讨个彩头,将自她父皇登基后就没改过的年号“弘德”也换成了“平泽”,弘德十一年后,就没有弘德十二年了。
第四年则是守江出了事,有数(shuo)城代议篡了主家叶氏,两百多颗脑袋满地乱滚,白无忧亲自带兵去平叛,可惜叶家已没人了,只得将叶氏连宗孔氏过继入嗣,守江国主就此易姓,三百年来累下的守江贵姓:乌涂氏、姬氏、叶氏,如今无一存焉。
时间继续飞驰,时间如脱缰野狗般向前飞驰,第五年天下太平,终于无事发生,展眼到了五月廿三。
“芳草哥哥,芳草哥哥!”一个可爱的小短腿贴地飞来,扯住芳草的裤腿不放,“宫里那些人,他们都家去了,我也陪你回家。”话未说完,她先让地上凸起的短短一块青花石拌摔了一跤。
小家伙一骨碌就爬了起来,也不哭,只是鼓着小嘴在原地生气,小拳头紧紧攥着。芳草手里抱着她弟弟,也没法低下头去哄他,只能站在原地干着急。
一个修长窈窕的身影自悦华门外进来,芳草一见他,如蒙大赦,“怀风公子!”其实不用他说,这人看见了坐在地上的白如令,早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又掏出手绢,擦了擦那沾灰的小脸蛋,从袖子里取出一枚糖果子搁在她嘴边。
白如令“啊呜”一口叼住了糖果子,连同怀风的手指一起。十七岁的俊朗少年见怪不怪地把手指头从她嘴里抽出来甩了甩,问芳草道,
“他们都出去团圆了,你怎么不去?”
芳草抱着小皇子在手里,回道,“小的是宫里家生儿的孩子,不比公子贵女们在外廷有家的。”
“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一整了。”
“也该让东府给你另赐家室,要不我去求求义父,让他给你说说?”怀风一边抱着堂义妹往里走,一边跟芳草闲话。
二十岁的随侍已出落得很端庄,他脸微红了红,回道,“谢公子,小人在宫里已经呆惯了,如今这样倒觉得很轻松。”
“这样?那我就不多话了。”两人各抱一个孩子在手里,渐次穿过永安永宁二门,轻车小轿都在沉红的宫墙一侧穿行。白如令一眼看中了一个贵夫人装饰华美的宫车,从怀风手里扭了两扭跳出来,拿出小孩子的情状,百般撒娇,一蓝一碧的大眼睛星辰一般好看,让夫人爱不释手地抱上了车,还传身边的贴身侍女,将各色糖果点心给她拿在手里。
内庭参议公孙晴正在湖心等待,见到怀风,施礼下拜,“见过西府代议大人。”
怀风环顾一圈,但见仕女公子,皆在手里挑着碧纱灯或朱纱灯,宛如岛上点点萤火在群芳繁花之间穿行,美不胜收,芳草欲带小公子去拜见东西二府,怀风急忙拉住他道,
“西府那边不用去了。”
“怎么?”
“义父前几日家宴,多喝了几杯酒,回来让风吹了,今儿称头疼不来。”他赧颜笑道,“本来我来就是要跟你说这事的,让如令一闹,没想起来。”
他又道,“你只领他去见他父亲。”
芳草带着白律走到一半,就见避风亭中,灯火盈盈,一人正对月独酌,容色高华,如天外人。不等他开口参见,小白律早就欢叫了一声父亲,从他臂弯里跳下去,脚不沾地地往“天人”那边跑,虽然还没全学会走路,跑得跌跌撞撞歪歪扭扭,不过动作神态倒是跟他那位不省心的姐姐如出一辙。
东府沈雁端静地站起身来,微笑着弯腰捏了捏孩子的小脸,又让侍女在桌下给芳草单独设盘,他左右看看,俊美的脸上出现一丝疑惑,
“如令呢?”
不远处,白如令正晃着白白软软的小身子,在美貌贵妇的怀里尽情嬉闹,头上插着那位夫人价值连城的步摇,小嘴里还叼着人家炼冰混水的镯子。
沈雁冷静地转过身去,“那陛下呢?”
一名侧近上来几步,低声附耳道,“回东府,陛下在湖心怜奥馆等您联诗。”
“什么?……”他俩岁数已经不小,又非怀春的少年少女,而是一国君相,照理这事不该参与,但那侧近又说,“东府快去罢,陛下说你再不到,她就要掀帘子出来了。”
于是,在时过境迁,事隔多年之后,那扇宽阔的烟色纱帐,又一次横展在他们面前,待嫁的女儿头上插着翡翠和金玉的步摇,在月色中晃动;已出嫁的夫人们用玉簪和银簪挽发,显得很是温婉,唯有一人,将她的头发梳成男孩模样,一脚踩着椅子秤,一手托着下巴,另一手玩笔,只一笔不动,好像胸有成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