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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第1页）

五月十五日，诸葛丞相返回南郑。和第二次北伐后一样，人们为蜀汉在战略上的徒劳无功而感到沮丧，但又为在撤退时成功击杀一员大将而欢欣鼓舞。大部分人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目送丞相的车仗缓缓开入城中。

荀诩并没有参加入城式，他被要求等候在军正司的一间密室之前，狐忠也是，而李平则被安置在密室之内。那房间没有窗户，所以荀诩无从知道这位中都护的表情究竟为何。

&ldo;孝和，这几日过的如何？&rdo;狐忠忽然偏过头来问，他这几天一直被软禁，直到今天才被放出来。

荀诩唔了一声，双手垂下，继续保持着恭敬等候的姿势。对于狐忠他没有什么恨意，两个人都是以自己的方式效忠祖国，但这不代表他会因此而释然。狐忠看到他的反应，微微一笑，心中明白荀诩的心境波动，于是也闭上了嘴。两个人就如同石俑一样肃立在密室两侧，好像是不曾相识的陌生人。

这里位于地下，气味有些阴冷与发霉，走廊两侧都镶嵌着铜制挂台，上面点着蜡烛。过了大约半个时辰，通道里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狐忠和荀诩同时抬起头，看到诸葛丞相和姜维两个人走过来，面沉如水。远处站着几名军正司的军人，但他们显然接到了不许靠近的命令。

诸葛丞相走到门口，停住了脚步，把两道目光从荀诩脸上扫到狐忠，又从狐忠脸上扫到荀诩。两个人垂头拱手，叫了一声：&ldo;丞相&rdo;。丞相这时严肃的脸上才稍微绽出一丝笑容：&ldo;孝和，守义，你们两个做的很好。&rdo;

&ldo;一切为了汉室复兴。&rdo;

丞相满意地点了点头，重新把目光固定在荀诩身上，荀诩发现他比出征前又憔悴了几分。

&ldo;孝和，想来你也都知道了。&rdo;丞相的声音依旧低沉。对于这一突如其来的问题，荀诩只能简短地回答道：&ldo;是的，丞相。&rdo;

丞相眯起眼睛，用感怀的口气问道：&ldo;唔，你是否还记得我们两年前的那次会面？&rdo;

&ldo;是的，丞相。&rdo;荀诩的词汇量变得十分贫乏。两年以前，荀诩在接受了军方苛刻的评议审查之后，曾经被诸葛丞相秘密召见，荀诩一直认为那次谈话是自己撑过低cháo期的关键。

&ldo;我记得我曾对你说过，身为领导者，我必须寻求某种程度的内部安定，这种安定往往是需要付出牺牲的。&rdo;丞相说，随手将脱下来的布袍交给姜维。

荀诩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巧妙地把话题的重心转移开：&ldo;您说的每一句话，小人都一直铭记在心。&rdo;对于这个暧昧的回答，诸葛丞相没露出任何不悦，他捋了捋自己的胡须，冲荀诩略一颌首，说道：&ldo;你理解就好，汉室的复兴还需要你的能力。&rdo;

荀诩又作了一个揖，谦逊了几句，然后回复成最初的站姿。

诸葛丞相没有多说什么，他推门走进密室，然后姜维从外面把门关好，站到了狐忠与荀诩之间。三个人彼此对视了一眼，谁也不说话。姜维比两年以前老成了许多，年轻人的稚气已经逐渐为沉稳持重的气质所取代。他好奇地看了一眼荀诩，举止既没表现出高人一等的傲气，也没有过分亲热。

&ldo;你们做得很出色。尽管外面的人不会记住你们的功绩，但是我会。&rdo;

姜维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和外面相比，屋子里此时的气氛更加叫人抑郁。这间石室没有窗户，里面只铺陈着一张木制方案和数根蜡烛，方案上还搁着一壶酒与两个酒碗，坐在一侧的李平了无生气。诸葛丞相坐到他的对首，先一言不发地为他斟满一碗酒。李平的目光极力躲避，双手不安地揪着衣襟，原本一条大汉现在却畏缩得有如一只受惊的山鸡。

&ldo;正方，来，为先帝干上一杯。&rdo;丞相端起酒碗，严肃地说。

李平没有勇气举起碗，他认为诸葛亮是在嘲弄他。诸葛丞相也不以为意，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突然将酒碗摔在地上，只听&ldo;哗啦&rdo;一声，屋中沉滞的空气被突如其来的碎裂声切裂。李平像是被针扎了一样，全身吓得一激灵，颤抖不已。

&ldo;李平，你不敢为先帝敬酒吗？！&rdo;丞相的怒气突然爆发了出来。

&ldo;孔……丞相，我……&rdo;

&ldo;我真不敢相信，一位受先帝托孤之重的老臣，居然会选择这样一条让大汉二十五帝蒙羞的路！&rdo;

在李平的印象里，诸葛丞相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大脾气‐‐即使两年前马谡失了街亭他也不曾如此愤怒。他惶恐地跪伏在地，双手撑在地上，头低低垂下：&ldo;我知罪，我愿意承担一切责罚，只求丞相善待在下的遗族。&rdo;

&ldo;承担一切罪责？&rdo;丞相冷笑道，用手点着李平，&ldo;你以为你承担得了吗！处斩一名企图逃亡的中都护？这消息若是传了出去，东吴曹魏那些人会怎么笑话我们？天下人是否仍旧相信我大汉以仁德治国？&rdo;

李平觉察到丞相话中有话，他抬起头，眼神迷惑不解。

&ldo;正方啊，你知不知道你给我出了一个多么大的难题……&rdo;丞相的口气重新转缓，&ldo;于公，我不能叫国家成为别人的笑柄；于私，你以为我真愿意亲手下令处斩一名旧日的同僚？一次就够了，我不想做第二次。&rdo;

李平知道他指的是两年前的事。那时候第一次北伐刚刚失败，诸葛丞相亲手下令处死失街亭的马谡，一个深得他赏识的年轻人。那件事笼罩在诸葛丞相心头的阴影，看来到现在仍旧没有消除。李平看到了一丝生存的希望。

通风口吹来一阵微风，屋子里的气息略微清新了一点，烛火也随之跳动，两个人的表情在烛影里看起来都有了变化。诸葛丞相忽然转变了话题：&ldo;李平，你是否承认自己篡改补给数据，掩盖补给不足的真实状况，谎称粮糙充足，以致我军作战失败？&rdo;

李平有些惊讶地望着诸葛丞相，后者的眼神里有些超越责备的东西。于是他点了点头。

&ldo;你恐怕事情败露，便在我军归还之前就逃出南郑，企图通过沮、漳回到江阳，并上书皇帝陛下进行狡辩，想以此来逃避责任，对不对？&rdo;

&ldo;是……&rdo;

&ldo;幸亏你的参军狐忠大力劝阻，最后你回心转意，返回南郑自首。你承认吧？&rdo;

李平忽然明白了诸葛丞相的用意，他是在为李平的叛逃行为寻找另外一种合理解释，一种比叛逃要体面的解释。李平眼角有些湿润，觉得两个人昔日的那种友谊似乎又回来了。

&ldo;在接下来几天的审判中，你将会以渎职罪而被判决，最严重可至流徙之刑，你可有心理准备？&rdo;

&ldo;多谢丞相……&rdo;李平感激地再度趴伏在地上。渎职罪和流徙之刑虽不是好事，但对于一个原本犯下叛国死罪的人来说，可是幸运太多了。

丞相欣慰地将李平搀扶起来：&ldo;你放心吧，正方，你儿子李丰不会被这个判决影响仕途，我会照顾他的。&rdo;李平只是连连称谢，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