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上海市区去找杜茉莉,何国典觉得自己没有脸面再见她了。杜茉莉为了他,费尽了苦心,本以为给他找了一份工作,生活会重新阳光,他也以为自己能够通过工作,重新恢复生活的勇气,哪知道没干几天,就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如果昨天晚上他不要走出工棚,也许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命运之路没有那么多也许,就像那长突如其来的灾难。可他真的不希望自己再给妻子添任何负担了,看着她为之心碎的模样,何国典会往黑暗的深渊里坠落。何国典该往哪里去?此时,他觉得自己犹如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狗。
他茫然地沿着小河沟旁边的小路,朝村庄那边走去,草叶间的露水打湿了他沾满泥土的鞋和裤管。在行走的过程中,何国典感觉到了饥渴,肚子里仿佛有一百只蛤蟆,不停地叫着,嗓子眼里冒着火,满嘴都是浆糊般的粘液。这种情景,在地震发生后,他被埋在老屋的废墟里时出现过,那时的他只是想着如何逃生,想着如何去救自己的亲人。现在,他的目光投向了水沟,那清冽的水勾起了他生理上的某种欲望。他走到了水沟边上,用双手捧起了冰冷的水,不顾一切地往嘴巴里送。清水顺着他的喉管进入他的体内,他感觉到五脏六腑就像干涸的土地被甘霖滋润,舒坦通透,有种久违的幸福感油然而生。当他重新走在小路上时,那种幸福感又随风飘散了,一种不确定的悲凉情绪在他脑海弥漫开来。
他究竟该往何处去?
没有人给他指明方向。
他在黑暗的世界里摸索着,如此的黑暗不知有没有尽头。
何国典拖着沉重的步履,饥寒交迫地来到了村庄的边缘,受过伤的那个膝盖刺骨的疼痛,毒蛇噬咬着他脆弱的心脏。这是一个美丽的村庄,通过那一栋栋的新楼房就看以看出这个村庄的富足。他和杜茉莉也曾经拥有一栋新楼房,就在春天的时候,他还觉得离富足的日子越来越近,新楼房有了,还掉债,就会有存款,儿子也会渐渐长大,他们夫妻俩只要努力赚钱,会让儿子无忧无虑地读中学,读大学,甚至可以供他出国留学……到时,杜茉莉就会回到黄莲村,和他一起过幸福的日子,再也不会分离。他可以和杜茉莉一起对着青山绿水,高声唱歌,他知道,杜茉莉是多么的喜欢歌唱。他们的歌声会越过一道道山梁,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在大城市里读大学的儿子也能够听到,儿子会对他的同学自豪地说:&ldo;那是我父母亲唱的歌,多么的动听呀!&rdo;……如今,那成了他永远无法实现的幻想。
何国典步履蹒跚地走进了村庄。
他闻到了食物的香味。
食物的香味在村庄里自由飘散。
此时,他只想填饱肚子,脑海里浮现出各种各样的食物,可谁只要给他一碗稀粥,他都会认为那是山珍海味,长时间以来,他第一次觉得如此饥饿,第一次觉得活着就应该填饱肚子,饥饿让他暂时忘记悲伤和苦痛。他来到了一栋楼前,这家人的门紧闭,村里每家人的门都紧闭。他伸出手想去敲那扇铁门。他伸出的手突然缩了回来。
他听到里面穿来了说话的声音,是一男一女说话的声音。
男的说:&ldo;这两床被子都还是新的,应该不会有问题。&rdo;
女的说:&ldo;支书说了,灾区的人需要温暖,一定要捐献全新的被子,这两床被子虽然看上去还是新的,可还是用过的呀,我看还是把刚买的那两床新被子捐了吧。&rdo;
男的说:&ldo;看不出来的,保证看不出来的,这两床被子也是刚买不久的呀,新买的还是留着自己盖,把这两床被子捐出去就可以了。&rdo;
女的说:&ldo;看得出来的,支书那个人的眼睛毒,那怕是盖过一天的被子,他都能看出来,就是看不出来,他一闻就闻出来了,你不知道他是属狗的,他的鼻子比狗还灵敏。你这个人也真是的,平常还装得挺大方的,一到关键时候,你那小心眼就露出来了。&rdo;
男的说:&ldo;你说清楚,谁小心眼呀!&rdo;
女的说:&ldo;你小心眼呀,你自己没有感觉呀?要不要我说给你听?&rdo;
男的说:&ldo;你说呀,你给我说明白点。&rdo;
女的说:&ldo;你和我结婚前,用假钻戒蒙我,是事实吧?有一回,你出去旅游,答应给我带个玉镯回来,结果带了个玻璃镯子回来蒙我,是事实吧?……我都不想说你什么了。给灾区人捐钱捐物,是积德呀,积德的事情你也可以这样,你说你是不是小心眼,说你小心眼是在表扬你了,我都不想说出更难听的话来了!你不想想,如果我们家遭灾了,会怎么样?&rdo;
男的说:&ldo;好了好了,别啰嗦了,把新买的那两床被子拿去捐了吧!&rdo;
不一会,门开了。一个穿着体面的少妇提着两床包装得很好的新丝棉被子走了出来。她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门外蓬头垢面的何国典,她惊叫了一声:&ldo;啊‐‐&rdo;听到她的惊叫,一个油头粉面年轻男人走了出来,问道:&ldo;你又怎么了?&rdo;他的话音刚落,目光就落在了何国典的脸上。他突然气不打一处来,对何国典吼叫道:&ldo;那来的叫化子,看你不缺胳膊也不缺腿的,出来要什么饭呀!我们不会给好吃懒做的人饭吃的,你赶快滚蛋吧!&rdo;少妇也用鄙夷的目光看着他说:&ldo;就是,这种人就不应该搭理!&rdo;
何国典的颅顶冲上一股热血,野狼般嚎叫了一声,扭头狂奔而去。
他在旷野狂奔,喊叫着:&ldo;我不能再这样活下去了,不能再这样活下去了!我是从废墟里爬出来的人,那么艰难的时刻我都挺过来了,我怎么能如此消沉地活着‐‐&rdo;
何国典血红的眼中燃烧着愤怒和屈辱之火。
某种被灾难埋没的东西在他黑暗冰冷的心灵里慢慢地甦醒。
他凄厉的嚎声传得很远,很远……
杜茉莉的右眼皮不停地跳。在地震前,她的右眼皮也这样跳过。那时,杜茉莉并不在意,没有想那么多。她和宋丽李珍珍他们来上班后,右眼皮就一直跳。俗话说:&ldo;左眼跳财,右眼跳灾。&rdo;难道又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杜茉莉想,都已经发生那么多惨痛的事情了,还能怎么样!今天,她的心情还是不错的,如此顺利地回到&ldo;大香港&rdo;洗脚店,是她没有想到的,而且老板娘亲自到她住处,向她道歉,还用小车接她去上班,她说要骑车去的,老板娘说就坐一回车吧,下班了,也会把她送回来的,这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杜茉莉实在想象不出来自己会发生什么事情,倒是何国典令她担心。她想给他打个电话,问问他的情况,可是何国典没有手机,他从来没有用过手机。杜茉莉记得当时老陈给她留过包工头王向东的手机的,却不晓得把写着王向东手机号码的那张纸条放哪里去了,她忘记存在手机上了。杜茉莉打电话给老陈,想问他工地的电话,老陈的电话也没有办法打通,这个人又像是失踪了。
工作的间隙,杜茉莉坐在休息室的折叠椅上拿着手机,给老陈拨电话,还是怎么也拨不通,不是他不接电话,而是停机了。难道老陈换了手机了,如果他换手机,应该会告诉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