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多次跟严侨的夜谈中,我约略知道了他的一些情况。他来台湾比较晚,并且是从福建偷渡上岸的,当时还带着严师母。他坐的船是最小的木船,他说船上只有埋在沙上的一个罗盘,扬帆过海,就过来了,言下不胜得意。到台湾后,他被发现,国特把他请去,问他你来台湾干什么?他说我来投奔自由;国特说你胡扯,你的爸爸在福州做共丄产党的市长,他那么前进,你怎么这么落伍?一般情形总是老一代跟国丄民党走,青年一代跟共丄产党走,为什么你们家特别;你老子反倒前进,你反倒开倒车,来投奔我们?严侨说我不是来投奔你们,我是来投奔自由,何况我有老母在台,我要来照顾她。国特查出严侨果然有老母在台,只好暂且相信。但这样总不能结案,总得找个保人,于是,由妹夫叶明勋出面,保了严侨。严侨有两个妹妹,大妹严倬云,嫁给辜振甫;小妹严停云(就是风华绝代的女作家华严),嫁给叶明勋。严侨在台中一中教书,自己也看了不少书,他过去的看书基础又厚,所以能够吸收新知,与日俱进。在他和我的谈话中,显然因为读书和受我的一点影响,而开始有点自由主义的倾向。这种转变,其实是很不容易的,是只有严侨那种智慧高人的青年人才做得到的。严侨投身在中国现代的狂飙运动之中,他投入这个运动,在知识上、见解上、情感上,都强烈受到左派教条的辐射,他们那个时代的这类革命者,一般都有着热情而崇高的气质,这种气质使他们勇于献身、勇于殉道,心之所善,九死无悔。但是,他们对他们献身、殉道的对象,却由于「目的热」,未免沦为「方法盲」,他们之中智慧高人的,一旦成为狂飙运动的浪花余沫,在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当口,他们必然会有所觉悟,这是很当然的。严侨是共丄产党,但却是身陷在台湾的,他脱离了红色的磁场,孤单的局促在蓝色的泥淖,在日新又新的成长下,以他的智慧,一定程度的觉悟,是可以想象的。这种觉悟也许没有「修炼失败的神」(thegodthatfailed)作者那种细腻、也许没有「新阶级」(thenewclass)作者那种深沈,但是严侨有他自己的特色。那特色就是尽管他有所失落,但他并不因失落而脱离;相反的,他要归队,要归队去重建那父母之邦。一天晚上,严侨又喝醉了酒,他突然哭了起来,并且哭得很沈痛。在感情稍微平静以后,他对我做了最重要的一段谈话:
我不相信国民党会把中国救活,他们不论怎样改造,也是无可救药,他们的根儿烂了。十多年来,我把自己投入一个新运动,我和一些青年人冒险、吃苦,为了给国家带来一个新远景,所以我做了共丄产党,我志愿偷渡过来,为我的信仰做那最难做的一部分。可是这两年来,我发现我变了,我的精神好像飞向那自由主义的神像,可是我的身体却永远被一个党锁住,被另外一个党监视,这是我最大的痛苦。虽然这样,我还是想回大陆去,那里虽然不满意,可是总有一点「新」的气味,有朝气,对国丄民党我是始终看不起的,它不配我去自首!现在我们的名册里并没有你,可是我想带你回去,带你去共同参加那个新尝试的大运动,这个大运动是成功是失败不敢确定,但它至少牺牲了我们这一代而为了另外一个远景,至少比在死巷里打滚的国丄民党痛快得多了!
由于他有那样的背景、那样的偷渡经验,我相信他说的,我答应了跟他走。我当时梦想我会参加一个重建中国的大运动。可是梦想毕竟是梦想,半夜里,五个大汉惊破了他的梦和我的梦,他被捕了。这是一九五三年的事。那时严侨三十三岁,我刚刚过了十七岁。
严侨被捕时我还不知情,第二天的中午,爸爸从一中回来,说到一中传出严侨被捕的事,我听了,十分感伤。我的感伤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照顾严师母和三个小孩。那时一九五○年生的大女儿严方才三岁,儿子严正尚小,小女儿严谅还在怀里吃奶。我跟严师母商议多次,一筹莫展。我那时休学在家,只是高三上的学生身分,家里又穷,没有任何收入,实在愧无以帮助严师母。我只好饿早饭不吃,存了一些钱,送给了严师母,后来我爸爸知道了,严肃责备我不可以这样做:「严侨既然被捕了,谁还敢帮他呢?」这是爸爸的理由。这种理由是缺乏同情心的,但是在国丄民党的苛政下,同情毕竟是一种跳到黄河洗不清的「危险品」,在阴影幢幢的株连下,残存的一些道德质量,也就备受考验了。
虽然如此,严师母和我,总希望血缘关系和亲属关系上的帮忙,或能免掉国丄民党的嫉忌。因为这种关系毕竟是血亲问题,总不是政治问题。在一阵日子拖过后,严侨毫无音讯,严师母和我商议,决定北上投亲,她希望辜振甫等能施以援手。就这样的,严师母收拾残破的一些家当,带着三个小孩,含泪北上了。严师母北上后,没有任何消息了。我个人也忙于大专联考等,没有再能做什么。严侨和严侨一家,就这样在台中育才路消逝了。我有时夜里散步,经过严家的旧宅,遥望院里的一片浓荫和屋里的一片死寂,内心悲凉不已。在我思想成长的过程中,严侨虽然对我已是「过去式」,但他的伟大人格、他的声容笑貌、他的热情犀利、他的悲惨人生,却对我永远是「现在式」,他是我人格上的导师,我庆幸在我一生中,能够亲炙到这么一位狂飙运动下的悲剧人物,使我在人格形成中,得以有那种大陆型的脉搏、那种左翼式的狂热、那种宗教性的情怀与牺牲。在这些方面,严侨都给了活生生的身教,也许严侨本人并不那么丰富、那么全面、那么完整,但对「少年十五二十时」的李敖而言,无疑的都成为我的导师。最后,虽然导师倒下去了,但他的学生还在前进,──他的学生没有倒!虽然此后几十年,这个学生一路风霜、二进牢狱、三生无幸、九死无悔,但是,这都是求仁得仁、都是种豆得豆。十七岁对我说来,彷佛是阿基米得杠杆理论中的支点,我虽没举起地球,但我举起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