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发问,一个疑惑,柳絮莞尔。
“记不得我原籍何处,只知那年发了水。房子田亩,牛骡全淹了,那水冲的草房子忽悠悠就飘走了,人活的不如根草。爹被水冲走了,兄弟尚抱在怀里,就是那时我娘急急的把我卖了。”
“卖了?”苏锦很是不解:“难道不该相依为命,哪怕讨饭也不能骨肉分离?”
咯咯咯,说起这些柳絮一直在笑,笑的好不开心,仿佛在说一件别人的事。
“夫人真是,我们贫贱女孩,落生没被溺死,没被狗吃了,就是天大的恩赐。在家中也是做牛马,拿女孩换亲,给傻子跛子,给人家做人家童养媳,活人卖给配阴婚的也有,再寻常不过,夫人甚是痴傻。”
言罢,满脸落寞,喃喃自语:“痴傻的是我,夫人是千金小姐,官宦出生,父宠母爱,不然能同男子一般读书识字?如您这般,世间能有几个?”
“那年,我娘把我卖给一个花子,只因那花子手里有个馒头。我娘就让我跟这个人走,只是为了给弟弟换一口馒头,所以我就值一个馒头。”
“我不肯走,死拽着不松手,她就骂我小贱人,掐我打我。哭喊的只是我,我娘却不,甩了一个累赘还赚了一个馒头,这桩买卖她挺满意的。那花子和我父女相称,白日里讨饭时我叫他爹,到夜里他死死的压着我,那时我才八岁……”
啊!瞠目结舌,闻所未闻。天哪,才八岁,八岁的她姨娘还追着喂饭,八岁的柳絮已然历尽世间百苦千难!老天啊!
“夫人以为呢?”柳絮又笑了:“和父母失散,双亲苦苦找寻,流落烟花不忍相认?天下的父母没有不爱孩儿的?孩儿是娘的心头肉?”
“哈哈哈,错了错了,这都是话本子里编排赚人眼泪的。只要给钱,随你跟谁去了哪里,穷苦人家孩子唯一出路,就是盛世做牛马,乱世当尘灰,女孩尤甚。”
笑中带着泪,继续说道:“后头一路讨饭跟着那人来了京城,讨来的饭食只能吃他剩下的、酸的、腐的、臭的,何曾有过一餐寻常饭食……”
“那日他带我去洒金街,说那街上大老爷多。遇见两位小姐和两位公子,穿着那样华丽,骑着高高的马,坐着大大的车。那小姐可怜我,刚出炉的包子,赏了我。后头为了个什么事吵嚷起来,包子掉在泔水里,我吃起来依然香甜。”
“包子,包子……”脸上浮起痴迷之色:“那是我长那么大以来,唯一的一次饱餐,此生难忘。”
“你、你是?”
苏锦惊呼,柳絮坦然:“对,是我,就是那一日街上你舍了一个包子的丫头。”
“如何沦落烟花?又如何跟了她?”
“花子玩腻了,嫌我累赘,卖到娼门里换几个钱自潇洒去了。白老板停泊鹧鸪矶,杀才白嫖了不给钱,还偷了我的簪环。是白老板出手相助,问起我身世,感激之下,方说出这一段宿缘。”
柳絮有些激动,越说越急,后声音渐渐小下去:“瓦子勾栏也挺好,吃饱穿暖,无非是周旋许多男人间,卖笑卖身。就是嫁了人,还不是围着一个男人转,妻啊妾啊的,正头娘子日子又怎样?”
“夫人,我不是说您。”有些尴尬的笑了:“反正是银子做媒,反无牵挂,谁给的多咱就笑给谁看。我们欢场中人,人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所以从没见过恩深情重的,左不过逢场作戏,露水情缘。所以,所以……”
柳絮像是比她还急,梗着脖子发问:“所以夫人,您为什么不走呢?您在犹豫什么?”
“多年的旧情,难得公子一片痴情,不离不弃,这般世间难遇的人,为何不走?公子就等在门外,开了门提起腿就走,哪有恁许多顾虑?”
“走,怎么走?”苏锦冷冷的将素珠一掷,长长的叹息:“你想的太简单!”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这样凭空消失,周家必然不会放过。或报官或缉拿,必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人言可畏,淫娃荡妇,不安于室,伤风败俗,真到那时才是生不如死……”
唉唉叹息,万般无奈。
“我不只是我,身后是几辈子的脸面。跑了若被抓回来,这样一桩丑事门楣尽辱。我家几代仕宦,从太祖、祖父,到我父亲,脸面全都丢尽,与其那样还不如一死。”
“我呀,还有我呀,我顶了你。”终于点中正题,柳絮紧握住她的手,哐啷跪下:“只管走你的,人死了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