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琪是昨天火化的。火化后,是他一路捧着那只还带着炉温的骨灰盒,走到他为她买下的这一小块墓地,安葬了她。
墓碑是昨天一早请石匠现凿好的,他只告诉那老头死者是他的妻子,名叫袁嘉琪,他的名字叫李汉。结果当他和嘉琪的父母还有哥哥来到墓地时,墓碑已经竖在了那里,上面刻着:
爱妻袁嘉琪之墓夫李汉泣立
他没有对碑文表示异议。但他在心里自问道,他能对自己说她是爱妻吗?他又能对别人说她不是爱妻吗?这个问题他过去从没认真想过。直到这时他才发现,结婚六年,他在心底最深处还对她保持着一份割舍不尽的感情。即使是他向她提出离婚时,这份感情也还深藏在那里。现在人死了,它又重新翻涌起来,使你产生了一种她活着时从未有过的宽容。你在心里说,什么都原谅她,只要她能活过来。你又在心里骂自己,这种宽容如同一种虚伪,不亚于在死人生前的吝啬和死后的破费。
接着,他什么都想不下去了,嘉琪的母亲偎在墓碑上又开始痛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细数女儿从小到大经受的灾病和磨难,不知怎么,最后就数到了她在死前不久告诉母亲的,丈夫有整整半年时间,没有给她写来片言只字!
岳母大人有口无心的数落,顿使一直在旁默默流泪的妻兄勃然大怒,一把拽住李汉胸前的衣扣厉声问道:
&ldo;妈说的都是真的吗?&rdo;
李汉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ldo;你说是真的?&rdo;
李汉又点点头。
&ldo;胡说!不是真的,你说,不是真的!&rdo;
&ldo;是真的。&rdo;
&ldo;你他妈混蛋!你为什么要说是真的?&rdo;
&ldo;确实是真的。&rdo;
啪!李汉的胸口挨了重重一拳,仰面朝天地倒在雪地上。他手撑着地想站起来,谁知手掌在雪里一滑,居然又倒了下去。那一拳打得可真够重的。但他什么都不想解释。他决心不让他们知道那个夜晚。他要让她在母亲眼里永远还是那个女儿,在哥哥眼里永远还是那个妹妹,没有瑕疵,只有美好。
妻兄本该接着打在他身上的拳头,一拳一拳地全都砸在了石碑上,边砸边声嘶力竭地嚎叫着:&ldo;你说,你小子说,你干嘛要这样对待我妹妹?你让她这么难过地就走了……&rdo;
直到砸得满石碑都是血。
李汉慢慢地从雪地上站起来,走到妻兄跟前,拽过他砸累了也砸得血淋淋的手,掏出手绢,默默地为他包扎好,然后拍拍他的肩,说:&ldo;走吧。&rdo;于是一家人相搀着往山坡下走去。
这时候天上开始下雪。
一天一夜的雪。
现在,当他踩着被大雪封盖的那条小道又来到墓地时,他在心里暗自感激嘉琪的哥哥昨天在盛怒中给他的那一拳。他觉得那一拳减免了几分他的负债感,使他几天来都压抑得喘不过气的沉重心灵,稍稍有了一丝丝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