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中,他的声音淬着冰碴:"知你受封后,老夫跪在文华殿金砖上三个时辰——不是为你,是为汉王殿下最后那点念想。"他突然从袍中取出一卷名册,我定睛一看——永乐八年的勋贵簿册,新添加的开平伯条目下赫然是墨渍涂改的痕迹,"若你真被定为细作,汉王胁从便可改作主谋。。。"
汉王带你去袭阿鲁台大营,哪是试你身份?古往今来,二十死士趁雪夜出关,百里奔袭,只为大闹敌营——能从这里活下来的,不是细作。。。"龟钮银印重重砸在案上,"是疯子!"
“”所有人都在陪着陛下戏耍你,大家都看得出来,你是陛下暗中钦定一杆枪,为的就是二王,直到陛下感觉到了,你跟汉王的关系不一般,跟亲王,尤其是造反过的亲王,关系甚密,侠气于官袍,犹如血污于白练!"他枯指划过玉带上的螭纹,"天子磨刀石上,最忌沾着旧主外王的情义。"
张辅忽地扯开衣襟,露出心口箭疮:"当年济南城下,汉王就是这样把老夫从尸堆里刨出来的。"伤口在烛光下泛着青黑,"如今你要做的,就是让陛下相信。。。相信这把枪,已经锈到扎不进旧主的棺椁。"
张辅的话如历史上铜缸炙烤汉王时的铁钩,生生剜进我肋骨间隙。喉头腥甜翻涌间,瞥见他手中的蟠龙杖头映出自己扭曲的面孔——竟与诏狱墙头悬着的罪藩画像别无二致。
脚下的石砖裂纹突然游动起来,恍惚看见之前的雪原。当时随朱高煦奇袭阿鲁台,冻僵的手指也是这样抠进马鞍,只是如今抠住的,分明是自己腰带下痉挛的皮肉。
"大人!"我听见瓷器龟裂般的嗓音刺破耳膜,才惊觉是自己在嘶吼。案头才被扶正的宣德炉迸出火星,炉身婴戏图上的童子正被香灰淹没口鼻。张辅军袍上的补子在冷汗浸透的视野里膨胀成铁幕,压得《贞观政要》书页簌簌剥落,不对,应该是《皇明祖训》。。。。。。
这些话忽如济南城头的箭雨倾泻,那年张玉将军的残甲也是这样钉在城门——三百二十七个箭孔,恰似此刻我衣袍上的绣蟒鳞片。喉间铁锈味愈发浓重,恍惚见汉王赠的错金剑正从自己琵琶骨缓缓抽出,剑脊倒映着张辅心口溃烂的箭疮。
回过神后,我先是转头看了看堂外,并无人影,也无脚步声,随后回头,压低声音:“当真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若有他法,老夫早就去做了,哪会等到此时,当年太宗皇帝逐鹿漠北,最忌有人临阵改弦更张。安如,话尽于此,莫再依着自己的想法行事,赵王已死,万不可再去沾染。”
我心中有了计较,正欲询问朱高燧亲族怎么办的时候,忽见雕花木门外青石阶上闪过玄色衣角,内卫的皂靴在门边细微转动。喉间滚过一声冷哼,袖口重重拂过尚在震颤的茶汤,青碧的水渍在青砖上蜿蜒如蛇。“国公爷讲话总是如此这般上位者姿态!”
“李将军,陛下让你去正厅叙事。”,堂外的身影开口。
我点头,起身朝外走了两步之后,又转身开口:“英国公,虽说下官觉得您所言不似人伦,缺良少德,但小子感谢您对我的开解,不过我有一事不明,为何在军营之时,您要我强行向您低头呢?”
“李将军说笑了,你初入军营,行事乖张,不服上官,不体下臣,当然需要告诫,要磨磨性子,唯有知自己之位,才能成大将之风,才能为陛下东征西讨!你不是向老夫低头,你是向陛下低头,老夫乏了,你且自去吧。”
“哼!道不同不相与谋!”
我阴沉着脸拱手,随后跟随内卫前往正厅,这是我故意在内卫面前表现出与张辅的不睦,离我近的人总会不幸,张辅不管怎么说,对汉赵二王确实是有感情的,今日此番交谈也算是彻底,为了让朱瞻基的目光少放在张辅身上,我只能表现出对他行为的记恨。
我也终于明白当时为何要我低头,他一样也是在试探我,试探我是不是一个一意孤行,不惜牺牲掉周围人性命,也要跟权利抗争到底的愣头青,所幸我通过了他的考验,才会有今日这番直接彻底的谈话,只不过我还不太理解,他这般考验我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内卫必然会把刚刚我的表现呈报给朱瞻基,果不其然,在厅外,先是让我跪着等待了片刻之后才传来进厅的旨意。
朱漆门槛上的装饰硌着膝头,我起身时嗅到织金地毯沾染的龙涎香。进门之后我快步走到朱瞻基面前三步的距离,随后欲下跪,这么短的时间,他又换了一套玄色常服,下摆的金线团龙堪堪停在眼前,伸手拉住我,掌心托住我手肘的力道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免礼,卿家这身新伤未愈,倒有气性与三朝元老论短长?"
屏风后传来极轻的玉带叩击声,锦衣卫真是无处不在,我佯装激愤地攥住渗血的绷带:"臣在偏厅厅饮了半盏茶,英国公问的全是此战的战果如何,敌方大营何处,我们此行全军覆没,就我一人逃回来苟且偷生,他分明就是在讥笑于我,对赵王殿下更是未曾过问,一脸急功近利的模样。
当臣质问他为何只重战果,轻人命的时候,他竟然开口就是一将功成万骨枯,赵王殿下好歹还跟他有那么多年的交情,他却似看陌生人一般!"喉间溢出的哽咽恰到好处地颤了颤,"赵王殿下的血还没干透呢!"
大厅内的香雾在朱瞻基蹙起的眉峰间流转,他转身时冕冠簪子上垂着的白玉珠串扫过袅袅青烟。我盯着他腰间蹀躞带缀着的错金螭纹牌,我双膝跪地,将头埋于地面,听见自己沙哑的尾音砸在青砖地上:"英国公说。。。说除如今天子血脉之后,其余宗室不过是棋盘上的车马炮。只要为了大明,那便是死得其所!"
这话七分真三分烫,恰如我刻意扯开未包扎好的伤口渗出的猩红,正顺着小臂蜿蜒成触目惊心的血线。朱瞻基坐在龙椅上,执起案头黄杨木镇纸的手顿了顿,那上头还压着几封未曾见过制式的策文,像是密奏。
"英国公侍奉过三位天子。"年轻的帝王忽然轻笑,指尖划过奏折上淋漓的朱批,"永乐十九年督运粮草,宣德元年平定交趾——"今日天气不好,厅内若不是烛火的话,怕如暗室一般,火光照耀在他脸上,照应出明暗的交界,恍然间,像是真看到了一抹龙相,"倒是李卿你,这莽撞性子倒让朕想起某人年少时。"
我伏地的脊背陡然绷紧,额角冷汗浸透的碎发黏在地面上。脚步声慢慢逼近,余光瞥见朱瞻基玄色皂靴停在半步之外,他腰间那串随着亲征漠北的青铜虎符轻轻撞响,像是悬在人心头的催命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