拴柱子说:&ldo;行啊,哈哈,俺一个关外来的泥腿子,长这么大去过最大的城市是俺们老家那头的县城。当了兵,在晋西北和冀中打了好几圈了,连太原和保定都没去过。想想确实挺亏的,仗打完啦,天下太平啦,回家前给自己放几天假。&rdo;
病房外忽然响起一阵山响的脚步,随后,病房的门帘被拉开了。聊得尽兴的两个人还没反应过来,两坛子杏花村和十几盒肉罐头被码在桌子上。两人傻呆呆看着好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随便的大胡子,过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见到老首长了不得敬个礼问候一下啊?
&ldo;旅长!三纵三旅新六团团长和二营营长张志辉,敬礼!&rdo;拴柱子站起来立正敬礼,顺带着踢了一脚腿脚还不是很利索的张志辉,张志辉也赶紧系上风纪扣,只是站起来立正敬礼的速度依然慢了半拍。
洪江河摆摆手,示意二人坐在床上。他将放着酒和罐头的桌子摆在二人面前,又随手从角落里拽过一个板凳坐在二人对面。洪江河摘下军帽扇着风,抹一把额头上的汗,这才说:&ldo;娘的!这天死热死热!你俩小兔崽子别愣着了,老哥就是让你俩打打牙祭。老跟这儿蹭饭,这儿又不是咱家,能吃到啥好的?&rdo;
拴柱子和张志辉有了股终于见到娘家人的感动和激动。他俩没再客气,抱起坛子开喝,启开罐头大啖里面实实在在的牛肉和鱼肉。
洪江河没动筷子,只是默默地看着狼吞虎咽的两个人。这是他的新六团最后残留的血脉了,想想那些没能等来胜利就血洒疆场的勇士,洪江河的心脏再次被疼痛包围。好在,血脉没有断。洪江河的脸上有了笑容。
拴柱子嘴里嚼着罐头肉,抱着酒坛子猛灌了一口,抹一抹油嘴,忽然看到他的洪哥没动筷子,赶紧说:&ldo;老洪大哥,别光我俩吃,你也吃。&rdo;
洪江河帮两人又启开两个罐头,说:&ldo;你俩吃,我来的时候吃过了。&rdo;
张志辉问:&ldo;旅长,你咋寻到我们的?&rdo;
洪江河笑笑,回答:&ldo;鼻子下边不是有嘴么?问呗。&rdo;顿了顿,洪江河又说:&ldo;你俩命大,还剩下一口气的时候咱老洪的骑兵团到啦,你俩出气多进气少的时候咱的老乡把你俩从死人堆里刨了出来。我也是后来才听说的,当时特别乱套,我真以为你俩……没活下来呢!&rdo;
张志辉放下罐头盒,低声问:&ldo;大当家的……我是说副团长,他们?&rdo;
洪江河摇了摇头。
张志辉忽然哭了,拴柱子揽住张志辉的肩膀,说:&ldo;师爷,哭吧,别憋着。&rdo;话音未落,他的眼泪也下来了。
新六团,一千八百多号弟兄,都没了,就剩下他俩了,哦,还有岳兴国。剩下他们仨,或者称之为&ldo;两个半&rdo;更为恰当。其他的人……
新六团,源自原新三团三营和小梁山最后残存的班底加上岳家营及周边几个村子的青壮年小伙子。拴柱子想起了岳家营出征前夜的种种悲伤。那么多的好小伙子,抛家舍业决定跟着他离开岳家营打鬼子。白发苍苍的老母亲,大着肚子的孕妇,哭红了眼睛的小媳妇,还有一群哭哑嗓子的孩子。
那情那景,让拴柱子想起小时候在学堂里学会的一首唐诗:&ldo;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rdo;他心软了,命令部队多在岳家营待一天,放新战士回家看看。
现在,那么多弟兄都走了,没能等来胜利,他说过在最后一战中和弟兄们一起上路。如今胜利了,弟兄没了,他还苟活着。
深深的悲伤,深深的自责。拴柱子从没有这么难受过。当年,多少场残酷的血战,多少次浴血拼杀,死去的弟兄何止千千万?那时候百战余生的他还没有如此之重的悲伤和自责。那时候他想的是,他还得继续打下去,小鬼子还没滚蛋,不能让弟兄们白死!他选择坚持打下去,因为他想到后面还有更多的大战、血战等着他。胜利了,不需要他再打仗了,他就在想,为什么不是他拴柱子死在战场上,而是其他弟兄。他拴柱子光棍一条,在这世上了无牵挂。那些战死的弟兄,哪个没有父母妻儿?哪个心中没有牵挂?为什么死去的偏偏是他们?
洪江河等两人哭够了才说:&ldo;弟兄们,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但是今天我让你们痛痛快快的哭,因为咱失去了太多好兄弟。咱们是当兵的,当兵的就要打仗,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兄弟死了,咱悲伤,所以咱哭,但咱哭不是因为咱草鸡没种!等再走上战场的时候,咱还是顶天立地、视死如归的战士!现在擦干眼泪,喝酒!&rdo;
拴柱子和张志辉抹净了脸上的泪痕,抱起酒坛子继续喝酒。这应该是新六团的庆功酒,喝的却只有两个人。那又怎样?别看现在剩下两个半,就像拴柱子说的那样,招兵买马几个月,咱又是响当当的一个主力团!
吃饱喝足以后,三人出去遛弯。今天是个好天气,阳光明媚、晴空万里,就是有点儿热。洪江河找了块清静的地方席地而坐,摘下军帽解开风纪扣,对两人说:&ldo;坐吧,随便些,这里没外人。&rdo;
拴柱子和张志辉坐下,洪江河拿出烟来递给两人并给两人点上火。拴柱子吸了一口烟,看了看张志辉,转向洪江河:&ldo;老洪大哥,是不是又要打仗?&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