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西:“我不愿意看见同类走向灭亡。”荣柳:“所以你想要跟我们走吗?如果你答应的话,我们可以带上你剩下的族人。”寄生玫瑰精灵村落到树湾海岸有多少步?伊塔洛斯不曾丈量过距离长短,他只是为倒在剑刃下的,这足以填满整个来回的人鱼感到厌烦。反复单调的动作枯燥而无趣,他不想继续浪费时间,人鱼却偏要挡在前方,水泄不通。难道他们举族迁徙,终于从深海里登陆,要在精灵村落安家了吗?一路上的确没再见过精灵。余光偶有瞥视远方,母树方向的大火早在不知不觉间熄灭,红黄的烟雾染透流云,在天空留下灾难的余韵。陆地的清新完全被咸涩污浊,于是更没有靠近打探消息的想法。伊塔洛斯在海腥味的间隙里穿梭,游影伴随左右。树林间密密匝匝的影子不能靠近他半分,飞溅的液体却总能沾染上他衣襟。反复膨胀消失的泡沫,在无瑕的绸缎上留下深浅不一的痕迹。见证同伴死亡后人鱼仍然前仆后继,某种意义上跟奋勇杀敌的士兵没什么区别,只是不会有人讴歌他们的伟绩。对于这些算不上太强的杂鱼他甚至用不着思考更巧妙的连招,这就像考验他基本功是否扎实,只需要在最快的时间内做出反应。他跃身按住其中之一的头颅,横斩击落侧方迎上的躯壳,身体腾空同时手掌猛地用力,将身下人鱼送往等待的游影处,迅速从缺口遁出包围。动作起伏时,他嗅到了若隐若现的花香。在伊塔洛斯意识到后,淡雅醇香越发浓郁。他垂眼,最外围的花瓣轻盈张开,流淌的把周身腥咸遮盖,于是这场清理变得不那么严肃残暴。支配者的灵魂究竟会绽放出怎样的花朵,这是伊塔洛斯此刻才意识到的,自己早就隐隐有所期待的事情。直到最终鲜花绽放,所属种类连一丝更改的可能性也刨除后,他才确切地认清了他。他是曾赠出的夜空玫瑰,也是支配者眼底的深邃。好像过往意外的行为在未来某个时刻造就回应的杰作,长势极其喜人的玫瑰此刻就在他的身躯里。他的力量充盈他的灵魂,而他的身上覆盖着他的气息。使人心满愉悦。他想——如果世上有一株玫瑰属于自己……那么理所应当如同当下。属于他,扎根于他。飘忽在他记忆中遥远又熟悉的,发音极致温柔缱绻,却跟拥有者截然相反的名字。这一剑力道之大,将人鱼头颅硬生生斩为两半,狰狞而丑陋的面孔从眼前落下后伊塔洛斯猝不及防捕捉到熟悉身影。大多数人鱼早就不着寸缕,少有的穿着也只是褪色发黑的破烂碎片,但他躯干上是自己才为其换上的纯白丝绸。异常的白色令这人在夜中极为惹眼,如同无边暗色中唯一发出悦耳声响的流淌着的清冽溪流。混在肮脏躯壳中的人鱼本能靠近,僵硬冰冷的五官看过来时,甚至能瞧出不满与责怪。伊塔洛斯几声轻笑。他该说什么?这与对方灵魂在时并无区别,该说果然是属于他的躯体吗。如果支配者的灵魂能现身,恐怕他会很乐意瞧见这一幕——躯壳替意志动手,斩杀虚伪又恶劣的怪物。亲爱的。他唤了声。夹杂着泡沫的血滴蓦地落到花瓣上,牵扯着传来一瞬疼而麻痒的刺感。支配者的脸庞稳稳当当停在几寸的前方,冰凉水汽迎面扑来,他好像在极低温的冰块里待了太久,以至于自己的体温也一降再降。躯壳会呼吸吗?似乎有水雾缭绕。他在这些躯壳里待了多久?冰霜在铁剑上凝结,将绚烂色彩模模糊糊遮掩。世上会有两具一模一样的身体吗?伊塔洛斯凝望那双眼得出答案,至少在这个世界不会。所以支配者从银泉,从那些废物游影中逃脱了。那么他理应得到惩罚。对视只在短短一个照面,黑发人鱼缓闭双目,拉耸脑袋吻上冰冷剑身,贯穿他心脏的利器迟迟没有动静。伊塔洛斯侧首,手臂上举,将他抬高了些,细致地揣摩他脸上的神色。游影张牙舞爪厮杀涌上的人鱼,尖笑着隔绝出这片绝对的安全区域,直到人鱼分解,白色泡沫飘到天空,或坠到地面,伊塔洛斯才再次动身。人鱼巢穴藏在深海,在此之前没有文献记载它的准确坐标,伊塔洛斯寻找到它不算容易,甚至说,他也需要花费一番力气。从进入海水中起,人鱼似乎察觉到他的目的,于是他们不再将灵魂放置首要,而是拖延。千百条人鱼在空旷而寂静的暗海中吟唱,他们搅动水体,然后暗流涌动,然后滔天巨浪。任何一位经验老道的航行者难免在浪涛的拍打下迷失方向,任何一位畅游水体的潜海者也会失手在暗流中遗忘自我——四面八方都是翻涌的海水——深层的海水也被他们搅动得如此动荡。人鱼环绕,没有光源作为指引,没有路标作为依据,上下颠倒,左右横翻。不会有人能正确辨认方向,他就像飘荡在时间的空虚里的幽灵。他动了吗?水体将他翻转了吗?伊塔洛斯某一刻这样询问自己,但他不该怀疑自身。极寒的水液吸走了大部分温度,人类皮囊正变得僵硬不可控。寒意没有驱散他逐步加重的困倦,反而令他更为乏力疲软。但他断言,距离他进入深海仅仅过了不到三分钟。撑不了太久,难免的事。时隐时现的重力隐晦而微弱地把他往某个方向牵引,伊塔洛斯短暂放任自己随波逐流。伸手捂住颈侧的玫瑰,轻轻用手指摩挲花瓣。他又开了些,并且在动乱中没有掉下任何一片,非常顽强。在这期间,他的游影被人鱼和旋涡扯碎,他的力量发疯似的流入海水。而后,风暴一分分停歇了。参杂入海水的力量被游影牵附,在出现时出现,人鱼便先后消散。重归于静。直到静谧中重新出现声音,在前方,在极远处,在深海中。复生的人鱼朝他奔近,于是伊塔洛斯确认了人鱼巢穴的方位。他动身前往。那是个溶洞,在海底拥有唯一的光源,柔和,宁静且美好。珊瑚与贝类铺满岩石缝隙,无数鱼群逡巡,无数人鱼栖息。那长而曲折的隧道两旁放置着燃烧的明珠,洞顶漂浮着大小不一的鱼卵。他一路杀进去,在水位下降后走出水面。萤火虫在洞穴中飞舞,青苔与白色小花长满石堆与缓坡,岩石垒起的高耸壁障将此间围绕,只在顶端留出空缺,一月银光由此倾泻。浪潮撞击四周,在空荡宽大的空间中发出醇厚的回音。伊塔洛斯环视四周后走向月光。那里生长着一棵生机盎然的巨树,藤蔓缠绕,鸟雀筑巢。在这之下,在树的根系之间,有一簇比太阳还要明亮的火焰,孤零零被细长手骨虚虚握住。那手骨连接着一具快要溶于泥土的人鱼骨架。骨架往后的位置,有精心挑选的齐整石块,上面摆放着被水浸泡发烂的纸张。伊塔洛斯取出花种,将人鱼的本源引导封存于其中。然后,他回到水岸边。其实不太能看清底下究竟有什么东西,只是那些人鱼也该复生了,他进入他们重要的巢穴,夺取力量那几分钟却没任何前来打扰。伊塔洛斯并不认为人鱼会产生惧意这一丰富的情感,他站在原地又等了等,见还是没有人鱼出现便返回。不会有人能目测某颗树周围的水道有多深,除非他拿命去试。也不会有闲人坐在水潭的巨石上看月亮,至少,此刻除了伊塔洛斯外没有。他等候很久,等到玫瑰凋谢,花种在把玩中染上一点体温。也许零点过后,总之很久很久,水面才出现点相斥的微波。支配者从中冒头,试探着靠近。他肯定清楚自己正注视他,伊塔洛斯的目光没有移开半刻。他看起来五官有些许青涩,似乎复生后年龄也倒退了。这模样显得支配者更为乖巧,像个不太爱说话的内向青年。但他明白,这都是具有迷惑性的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