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天盘,本就分不清究竟谁是棋子,谁是棋手。卫霜环顾四周,依然模糊,不知怎的有种再也出不去的感觉,恐怕真的是天盘的威力吧。
耳边忽听钟磬,心神一定。
“待你回来,送一段机缘……”
卫霜似脚下踩空,落进一片虚无,只有一瞬间的惊慌,却立即被吞没了,连同他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乾坤乍现,天地骤分,万物生息,山河涨落。但见群峰争险,日月夺烁,草木丰茂,兽鸟齐嘶,一片盎然生机。突发群生凋敝,砯崖崩碎,河海暴起,赤野千里,日月失散,天地决离……生杀之间,一息而已。
“卫霜……小霜……”
谁?卫霜觉得天光扎眼,翻身洗面,眼前依然朦胧,没睡醒的样子。
“说好的听我新练的曲子,怎么又睡着了?”
卫霜如梦初醒,缓了好一会儿,才辨清楚眼前事,见着万暮白心里无限的欣喜,正要倾诉,却发觉他有些不同,似乎更年轻了些,仔细瞧着,才十一二岁。
“怎么了,睡傻了?”万暮白在他眼前晃了晃,担忧道,“是不是太热了,你等着别动,也别睡了。”万暮白运功自天澜湖中捞起捧水来,卫霜倒真觉得两颊烘热,汲水洗面,清爽许多,待他欲掐诀,却发现内里空空,无半点修为。
万暮白嬉笑着:“你怎的了?一觉醒来成个半仙?”
卫霜心里空落落的,看着万暮白那张俏脸又安心不少:“见你总掐个剑诀,我也想比划一下。”伸手让他拉起,身上真真切切的感受,就是梦醒后的真实。
“好啊,回去给你挑把好剑,教教你我也解闷。”万暮白将箫收了,背好佩剑拉着他回索隙城,见卫霜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只当天气熏蒸,外头睡一觉受了暑热,又带他去饮茶,知道他喜欢甜食,专找了家汤团店。
万暮白带着他在索隙城走着,卫霜忽然见着一处,站在那儿良久不肯动弹。万暮白好奇一瞧,只有扇斑驳小门,两边墙皮都掉了大半。
“这里一直空着,我记事起就没有人气,许是太偏了吧。”
卫霜悻悻离去,自己不知道为何在此停留,也不知因何悲伤欲哭,丢了魂似的跟在万暮白身后,听得他交谈几句,眼前一红,竟是串糖葫芦。
万暮白语调幽怨:“虽不知为何,见你今日心有烦恼,也不知怎么问。你若愿意,尽管跟我说,总是一人悲悯,倒让我也这样。”
卫霜接过糖葫芦,注视着晶莹糖衣,微笑着举到万暮白面前,直勾勾看着他。万暮白莞尔一笑,咬下一颗山楂。
“你奏那一曲,我睡那一梦,有隔世之感,终归有些怅然若失。梦中你我相隔天涯,可醒来你在眼前,这便好了。”说罢,卫霜也咬下一颗山楂,二人挽臂而归。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卫霜心思简单,只愿做个闲云野鹤了此一生,寄身在天地有灵,往来山川云雾之间,只抱怨朝夕寡淡、难辨悲欢,一阵阵新鲜劲过去,便丢在一边再梦个光怪陆离。
若说卫霜最喜欢的,还是饮酒二三盅之后,不分缘由便趁醉高歌,天旋地转间睡在河汉星斗。
身旁总有万暮白。
忽有一日,卫霜不再外出,只到乾坤卫周围,或在万暮白处理公务之时侍在一边就是整天。有时他随乾坤卫外出,卫霜便在府中枯坐,盯着池子发呆,闲来无事便在堂前堂后忙活,又随心所欲,练出好手艺,也成个博览群书。
万暮白愈发忙碌,卫霜也不怪他,只帮他打理顺遂,也得了个观风听雨的怪癖。
万暮白问过他,卫霜只说一句:“此生得卿,不爱风月。”
然人总有生老病死,他日日颓然,万暮白则修为精进,风采依旧,终有一天他寻不到卫霜,发现他在天澜湖边早已没了生息。
云何往,移星换斗何如?
云何往,山河涨落何如?
云何往,众生奔簇何如?
云何往,梦幻寂寥何如?
是以乾坤颠倒,乍生乍灭,川流倒峦,一息一念,亦幻亦真,如露如电,朝菌得永久,蟪蛄能长生。故知见诸相即相,识鸾羽鹏举,碎琼堕地,此可谓之天心。
“兄长敬启,见字如面。许久不见,不知兄长身在彼方,年岁如何,小妹在此已是三十七个年头。今年开春时,冲鸾道长病愈发重了,药食不济,非方不对证,只是他年事已高,油尽灯枯耳,终究立夏时羽化而去。
“知兄长不甚在意生老病死,以其常故,妹也不知从何说起,只能随处闲叙。幸好与小子们关系不错,我还留在风云观,平日里做着杂事,与来帮闲的孩子们聊聊天,倒也不算白吃白住,至于设坛祈福、科仪符法之类,未曾涉猎,看个热闹。若说趣事,倒还真有。应是中元法会时,来了一有趣香客,气度不凡,仪态有仙人之姿,看上去不过二十来岁,很是开朗。或是少有这般惊艳的人儿,我与她相谈甚欢,知她姓林,单名默,一问才知她正四处旅游,下一步要去看云海。欢喜之间,我便邀她去后山,一路到了山顶,见香云缭绕,松林如浪滚,艳阳晃眼得了天地渺渺之景,二人皆笑。
“林默留了两天,临别时互换名姓,除此之外就再无瓜葛。要说起来还有遗憾,不过并不会牵肠挂肚,人来人往,谁知道会在哪相遇,又在哪相忘?若不相亲的,即使日日相见,终是陌路,我与林默,虽只相识几日,一念起便再回到了后山。自此便知,她已然成我心中再无法抹去的绝色,正如你一样。
“说起来,真如黄粱一梦,当时惊慌失措地找兄长,却被三搅两搅糊弄过去,哪怕往后忆起,也只是怅然若失而已。或许,某日醒来,发现依然在店里,此间种种也成梦幻,到那时定不能让你再胡搅蛮缠,好生听小妹讲个故事了。庄生梦蝶,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或有一日,妹梦巍巍然兄长者,予适长志而不知己,俄然觉,不知虚与实,亦然物化也。是故凡三才之列,皆可运其轮盘,天道之属,皆可掌其兴衰也。
“经历种种,早不似从前那般天真,屈屈乎若有所亡,常有葬己于天地之虚无,或力寻往日之影,而知‘过去心不可得’,每每觉察斯人已逝,却总于空寂中乍明乍现,惊喜之故人依在,我仍在此。兄长为我等守千万年,我也愿为兄长守百亿年以报恩情。兄长见过神州之广阔,小妹因也得见天地之至大,往后只想于一方小界观微,待予兄长。纸短情长,今年暂止于此,冬至刚过,稚阳已生,嫩芽已露,愿兄长踏雪寻春,莫错过了。”
小道童穿过层层书茧,到她身边道:“师叔,来请您的表文。”
“今日可有什么趣事?”
“倒是没有,”童子淡然笑着,很是喜欢眼前这个师叔,只觉得她似块陈年羊脂玉般,没有十分艳丽,端的让人舒服,“今天有人说要见您,又是送礼又是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