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靠在椅背上,听完长公主的话,沉默良久。他的目光在御书房内缓缓扫过,最终落在案头那幅泛黄的画卷上——那是二十年前画师所绘的《春日狩猎图》,画中自己骑在马上,左右两侧分别是年仅十岁的太子与八岁的阜阳王。皇后身着浅绿骑装,手持银弓站在远处,笑容比春日阳光还要明媚。
长公主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后,皇帝缓缓起身,脚步沉重地走到画像前。指尖轻轻抚过画中皇后腰间的翡翠香囊,那是她最爱的配饰,每次狩猎都会随身携带。恍惚间,他仿佛又闻到了那缕熟悉的鹅梨帐中香,听见她清脆的笑声在御花园回荡:"陛下快看,恒儿射中了鹿,召儿却射到宫女的裙摆上啦!"
"陛下,该用晚膳了。"老太监的声音惊醒了沉浸在回忆中的皇帝。他猛然转身,发现窗外暮色已深,烛台上的蜡烛不知何时被人点燃,在风中摇曳出明明灭灭的光影。案头青瓷碗里的燕窝粥升腾着热气,恍惚间竟与皇后当年亲手熬制的参汤重叠。
"退下吧。"皇帝摆了摆手,声音沙哑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他重新坐回龙椅,看着案头堆积如山的奏折,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耳边仿佛还回荡着长公主的哀求声,眼前不断闪过皇后病逝前的场景——她躺在凤榻上,苍白的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袖,腕间的翡翠镯子磕在紫檀床柱上发出清脆声响:"陛下,一定要护好咱们的玉儿、恒儿和召儿。。。。。。"
"朕怎么会有这么多儿子。。。。。。"皇帝喃喃自语,目光扫过墙上悬挂的《宗室图谱》,十九个皇子的名字在烛火下影影绰绰,"可真正放在心尖上的,始终只有这两个孽障。"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龙纹案几上皇后留下的划痕,那是她抱着召儿玩耍时不小心划的。其他皇子的生母,不过是他履行帝王职责的工具,那些孩子。。。。。。皇帝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洇开点点血迹,恍惚间又看见皇后当年咳血时,他抱着她颤抖的身体,听她气若游丝地说:"答应我,永远不要让他们分开。。。。。。"
"恒儿,召儿。。。。。。"皇帝反复默念着两个儿子的乳名,忽然抓起案头的玉镇纸狠狠砸向青铜烛台。烛台翻倒在地,火苗瞬间窜上帘幕,却又在侍卫们的惊呼声中被及时扑灭。他望着满地狼藉,忽然想起皇后最爱的白鹦鹉,当年被惊吓后绝食而亡,她为此哭了整整三日。
"传朕旨意,"皇帝望着窗外渐沉的夕阳,声音冷得像腊月的冰,"太子贬为庶人,即日起幽禁宗人府自省;阜阳王削爵为郡王,即刻启程前往阜阳城就藩,无召不得入京,不得擅自上书。"
他的手指在"自省"二字上重重划过,"其余皇子。。。。。。"他的目光扫过《宗室图谱》,那些名字突然变得陌生而遥远,"即日起不得入宫请安,非宣召不得觐见。"
当老太监战战兢兢地退下时,皇帝独自坐在满地奏折间,从龙纹暗格里取出一个鎏金匣子。
打开匣子,里面整齐摆放着皇后的遗物:褪了色的石榴红裙角、断成两截的翡翠镯子、绣着并蒂莲的绢帕,还有那本泛黄的《起居注》。翻开第一页,上面是皇后的字迹:"今日恒儿学会了写父字,召儿把砚台打翻在龙袍上,陛下罚他抄写《孝经》,却偷偷让人送去桂花糖。。。。。。"
一滴清泪落在宣纸上,将墨迹晕染成模糊的一团。皇帝猛然合上《起居注》,却发现自己的手在剧烈颤抖。
他终于明白,自己真正无法割舍的,不是两个儿子的性命,而是那段永远回不去的岁月——那时皇后还在,他们一家四口在御花园赏菊,召儿把菊花插在玉儿发间,恒儿笑着说妹妹像个小仙子,而皇后倚在他肩头,轻声说这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皇帝的目光再次扫过《宗室图谱》,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突然变得刺眼。他颤抖着伸出手,将宗室图谱扯下扔进火盆。火焰舔舐着宣纸,十九个皇子的名字在火光中扭曲变形,最终化作灰烬。"只有你们,"皇帝对着画像中的皇后呢喃,"才是朕真正的家人。"
他站起身,踉跄着走到御案前,铺开明黄宣纸。狼毫笔在砚台里反复蘸墨,却迟迟落不下笔。窗外传来夜枭的啼叫,惊起寒鸦掠过宫墙。
"恒儿,召儿,"皇帝对着空荡荡的御书房低语,"朕罚你们禁足,是要你们好好想想,为何要让白发人送黑发人。朕不杀你们,是因为你们流着皇后的血。。。。。。"他突然剧烈咳嗽,鲜血染红了半幅诏书,"朕多希望你们还是当年的稚子,哪怕永远长不大。。。。。。"
当太监捧着盖有玉玺的诏书踏出宫门时,启明星正悬在玄武门上方。守夜的更夫敲响梆子,惊起栖息在槐树上的寒鸦,扑棱棱掠过朱漆宫墙。
这道旨意以惊人的速度传遍京都:太子贬为庶人幽禁宗人府,阜阳王削爵为郡王即刻就藩。最令人震惊的是,连最热衷于"死谏"的御史台,这次竟集体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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吏部尚书府的花厅里,三位阁老围坐在暖炉旁。茶盏蒸腾的热气中,内阁首辅捋着胡须:"你们可记得二十年前,陛下迫于朝政舆论立吴贵妃为皇后,后面陛下还是无法释怀与司徒皇后的情谊,要废黜吴皇后时,御史台如何集体跪谏?"
"这次不同,"兵部尚书柳楠往火盆里添了块炭,"陛下在诏书中用了自省二字,又将阜阳王外放而非问斩,这分明是留有余地。"
户部尚书突然压低声音:"听说宗人府昨夜加急调换了三班侍卫,清一色都是陛下当年潜邸的老人。。。。。。"
御史台衙署内的书房里,都察院左都御史盯着案头空白的弹劾奏折,手指反复摩挲着青玉镇纸。窗外飘起细雪,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御花园撞见太子与阜阳王偷喝御酒,两个少年醉倒在梅林里,皇帝却命人用自己的狐裘给他们盖上。
"大人,该歇息了。"书吏轻声提醒。左都御史猛然惊醒,将奏折揉成一团扔进炭盆。火苗窜起的瞬间,他看见纸团上"废立"二字在火中扭曲,仿佛当年那两个在雪中追逐的皇子。
与此同时的长公主府内,赵先生展开新绘制的宗室图谱,用朱砂笔圈出太子独子与阜阳王长子:"公主请看,这两位殿下皆年满十七,且生母家族。。。。。。"
宗人府。太子不愿卧榻,而是蜷缩在地板上,听见头顶传来轻响。他抬头望去,只见月光下闪过一道熟悉的身影——是父皇的贴身侍卫统领总管商直。
"殿下,"商直将食盒放在石桌上,"这是陛下新赏的西湖龙井。"
太子打开食盒,却发现底层压着一本装帧古朴的《惇叙录》(注1),扉页上有皇帝朱批:"朕待汝如高宗待弘,望汝能解《惇叙》深意。"
另一边的阜阳王,则是奉旨连夜出了京都。阜阳王的马车在风雪中辘辘前行。车窗外,御前侍卫的火把连成一条火龙,照得雪粒如同金箔般闪烁。他掀开帘子,最后看了眼灯火通明的朱雀大街,忽然发现所有店铺的幌子都换成了素色——这是京都百姓对他"屠城"恶行的无声抗议。
"王爷,该服药了。"贴身侍卫递来青瓷碗。阜阳王接过碗,却在触碰到碗底时浑身一震——碗底刻着极小的"惇"字,与《惇叙录》书名暗合。
本章注解:
注1:《惇叙录》典出《尚书?皋陶谟》"惇叙九族",取敦厚和顺之意,历代多用于记载宗室礼法。本书是虚构的朝代,但也是借用古书来起到教育之意。皇帝选择此书,既符合"自省"的处罚名义,又暗含希望太子反思父子兄弟之道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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