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墅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表哥这,这首诗便是你刚才来的路上有感而发之作么?当真是……”
表妹杨洁颖的眼中,原先看萧铣时那仅剩的一分“怜悯”,终于随着萧铣陪姑母表妹吃饭时信手挥洒吟哦写就的作品击碎了。取而代之的,是真正的彼此相敬、毫不媚俗的“相看两不厌”。连杨洁颖的容色神采,似乎都随着表情的阳光而变得愈发明媚璨然。
或许,此前萧铣表现出来的木讷,都是因为身世敏感时迫不得已的低调吧?如今正大光明做了官,自信可以肆意展示后,或许这个,才是萧铣真正的才华气质?女人总是带着一些感性的,哪怕是从小见惯了一些让人不得不成熟的事情,杨洁颖内心依然有少女天然的善意信赖,就像薛宝钗这样的冰美人,也有扑蝶的天然姿态一般。
“不行,母妃,人家要把这首诗裱起来,到时候咱挂在父王的书房里可好?也显得父王往来之人都是博学鸿儒。”杨洁颖越看越喜欢,居然开始在萧妃面前撒起娇来,这种举动,或许在以“守礼矜持”著称的她来说,已经很久没有做过了吧。
“好好好,那便裱起来好了,不过你父王愿不愿意挂在书房里,你自己去说,母妃可不帮你。母妃劝你还是寻你自个儿的书房挂去吧。”
萧妃爱抚地摩挲着女儿的秀发,嘴上说得谦逊,实则心中也是颇为欢喜。毕竟自己的娘家侄儿能够这么争气,正学又好,能够考得中科举,连修身养性的杂学都如此触类旁通,深得灵犀,她也觉得面上有光。而且萧铣纵然在与她姑侄相认的最初几个月表现木讷没什么本事,到了这一刻也同样被“特殊时期的故意低调”所遮盖了过去,哪怕当时萧铣确实只有三五分能耐,也被她们事后误解成了十分。
不过,自古母亲是最了解女儿的,女儿这几年来喜怒不形于色地低调内敛,萧妃又怎会不清楚?女儿这般放任天性的欢快自然表达,已经快两年不曾见过了吧?萧妃心中闪过了一丝危险的感觉。
……
“颖儿这孩子,莫不是看上了铣儿了吧?”想到这里,萧妃心中莫名地一揪,表面上却没有任何变化,依然是言笑晏晏地给女儿夹菜,劝萧铣敞开了享用鹿炙驼羹,“要说人品才学、样貌气质,铣儿也是上上之选了,颖儿见过的少年才俊中,不论家世、官位、财帛,果然是没有比得上的。可惜……”
可惜的是,杨广前阵子还和萧妃提起过:因为汉王杨谅已经做了并州总管,三月份就能在晋阳安顿好,估计朝廷对高丽的正式进攻会拖延到六月底暑热过去之后。父皇杨坚原本因为独孤皇后的劝说,准备今年留杨广、杨俊在京师常住。可是一旦高丽的战事启动之后,杨坚唯恐因为朝廷精锐主力派往东北,内部有蠢蠢欲动之人不甘心,故而还会让杨广重新回扬州再镇守半年。估计来年开春后对高丽用兵结束,才会允许杨广再次进京朝觐并常住。
去年年底,得到第二年有可能常住京师时,杨广原本内心是非常兴奋的,因为他觉得此前多年的隐忍谦逊扮相,终于到了可以“在父皇母后面前充分相互印证”的时刻了,自古岂有身居藩镇而被皇帝看好直接改立为太子的亲王?能否常驻京师,是夺嫡成功与否的关键。
结果,计划展开没两个月,杨广就不得不再回到扬州住至少半年,计划的节奏完全打乱了。更重要的是,有些联络朝臣和示好内臣的步骤一旦开始实施之后,就算太子杨勇迟钝并不在意,执掌内外侯官的柳述肯定会查探到风声。有些事情,一旦动手之后被敌人察觉到了,却不能一气呵成,所引来的反扑、反噬是非常严重的。
基于这个大环境,杨广不得不使出了杀手锏——六年前,杨广为了培养他的嫡系势力,把当年南征四将中唯一绝对听命于他的宇文述举荐到了寿州总管的位子上,为他经营两淮二十州之地。如今,他为了孤注一掷,只能暂时放弃一部分对淮北的控制力,把宇文述挪到别的位子上效力。
数日前,杨广表奏说寿州总管宇文述抚慰地方六年,政绩斐然,民间盗匪无存,心向南朝之贼人尽数剿灭,因功当赏。经过一番朝堂博弈,许是柳述和杨勇也觉得杨广主动请求把宇文述调到朝中,是一种削弱杨广在东南控制力的举动,便准了把宇文述调任为京官。
可以想象,在寿州总管空出来之后,在两淮的地方上,太子一党的人很快会安排名臣重将去补缺。但是杨广不在乎,他已经到了要发动的时候了,只要得了父皇母后的认可,区区一块嫡系藩镇地盘的控制力,又算得了什么呢?
宇文述被杨坚改任为新设立的左骁卫上将军、封柱国,并调回京师(注:隋制卫的“上将军”高于卫的“大将军”,只是上将军并不一定要常设,在没有上将军的时候,大将军也就可以统管一个卫的全部事务了。所以这里从品级来算,宇文述算是升官了,但是实际职权并不一定有增加,只是获得了从寿州回京驻留的机会。)
……
这些内中曲折,萧妃当然知道,而萧铣当然不可能知道,至于杨洁颖,也只能是从结果逆推揣测一二罢了。
萧妃知道杨广花了这么大的代价把宇文述弄回京师,便是想让宇文述在下半年杨广离开京师的时候能够继续稳住局面,帮他继续推行已经开了个头的结好京中各路权贵以及在易储问题上说得上话的人。可以说,宇文述对杨广的重要性,已经到了箭在弦上的程度了。
而杨广曾经流露出的让宇文述的三子宇文士及娶自己女儿的意图,萧妃是心知肚明的。
虽然娘家侄儿比宇文士及出色,也更亲近,但是如今这个关头,萧妃如何敢让变故出现,坏了夫君的大事呢?可是如果看到了自己女儿也着实是对自己侄儿有意思而看不上宇文士及的话,用女儿的毕生幸福作为筹码,萧妃心中又着实不忍,毕竟她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了。
万般纠结之下,萧妃心中只能如此默默思忖:“铣儿如今也不算外人了,而且看他如此聪慧,有些东西也该猜得到。不如稍稍漏一些消息给他,让他知道夫君把宇文述弄进京师所要做的事情……万一他真有能耐,能够帮着夫君做成其中一些零碎的事情,也是一番好事,说不定还能……”
想到这儿,看着已经用完了宴席,正在品茗的女儿和侄儿,萧妃开口说道:“颖儿,你先把你表哥的字拿去安排裱了吧。母妃有些话要和你表哥单独说。”
杨洁颖很是乖巧地消失了,丝毫没有撒娇扭捏的意思。萧妃目送女儿走开,让萧铣又做得靠前一些,两人在房中仅距数尺,萧妃才低声开口说道:“你姑父图些什么事情,姑母今日也不与你多说了。但是想来看你此前的分寸、灵透,定然是猜得到的,不用我讲。”
“小侄只知姑父治政理民之才为宗室诸王之冠,若是能得姑父长久统抚吴越,想来也是江左士民之大幸了。可惜天下别处百姓,并无此幸。”
“好了,不必再和姑母说这些虚的了,明白就好——那么,你姑父近日让宇文述调职进京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吧?他让宇文述做何事,你纵然不知,却也可以猜到定然和那件大事有关。”
“小侄明白。”
“颖儿对你亲近,男子汉大丈夫当有担当,这本无碍。可是你姑父要大用宇文述为他卖命,一直想通过宇文述三子宇文士及与我家联姻,好让宇文述更加死心塌地。这一点,姑母也不与你讳言。”
萧铣的额头上终于有冷汗下来了,萧妃的话语说到这一步,已经是完全什么都不瞒着他了,这种话不会白说,肯定是也希望他能够为杨广的大业做一些什么事情。萧铣的心中要说完全没有紧张和瞬间的胆怯,那是不可能的,但是瞬间的胆怯之后,是一阵莫名地激动。
萧铣面色肃然地站起来,恭恭敬敬地给姑母跪了下去:“小侄还请姑母成全!还请姑母明示姑父要让宇文述做些什么,但凡小侄里有能及的,也定然会帮着做一些。小侄不求功名利禄,只是……只是舍不得看表妹过得如此委屈自己。小侄在此前,已经过了六七年世上再无相识亲人的孤苦日子,如今能有一个姑姑,有一个表妹,已经是万千之喜,但凡姑姑有所命,小侄赴汤蹈火在所……”
“不许说这些不吉之言!你这孩子,有这份孝心便好了。颖儿这辈子若是能得你照顾,姑姑心里也放心得紧。”萧妃听萧铣说得恳切,哪里还把持得住骨肉亲情,搂过萧铣在自己怀里温言抚慰,待到心境平复了一些,整理好了思路,才缓缓说道:
“你姑父让宇文述进京,主要的事情简而言之也就两三件。第一,便是如今的尚书左仆射高颎乃是太子之师,自古至今都是力挺太子的,此人是你姑父谋大事的一大障碍。第二便是如今还中立的尚书右仆射越国公杨素,杨素与你姑父也算是相敬,也曾在平南诸战*事,但是并无投靠之意。此番若是我们要让高颎腾出位子,却是也可以便宜了杨素,此人若能结好……”
萧妃用最私密的低语音量,把宇文述有可能要去办理的事情一件件告诉给了萧铣。虽然她心中还没把握萧铣在这些事情中能够介入几分,但是她只是想到。只要萧铣能够在这件事情里面出一点力,起几分作用,那么自己便好拼了面皮给夫君吹枕边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