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强忍住惊愕,把即将喷出的酒咽了回去,猛地呛住,咳嗽不已。尽管依旧和身边的同袍谈笑风生,眼睛却一直盯着那鬼鬼祟祟的小太监。尽管那人一直弓着身子,刻意挡着脸,但是从身形和脚下的步子看来,定是相府公子曹陵师无疑。
他怎么作了这么一身打扮?狐疑中,枫灵忍不住向着太子的座位看了一眼,动了心思。曹陵师和太子几乎形影不离,今日太子迟迟未到,而曹陵师此刻的奇异打扮,怕是与这件事脱不了干系。枫灵执了酒杯,向口中送去,用手半遮了眼睛斜眼朝着曹相爷的方向看去。
这一边,曹庆也认出了自己的儿子,曹陵师在他发作前忙俯身在他耳畔说了几句话。短暂的怔忡之后,曹庆神色大变,狠狠瞪了曹陵师一眼。毕竟为官多年,他很快平静下来,木然点了点头,曹陵师卸下了千钧重担般呼出了口气,急匆匆地退却了。
杨枫灵急忙埋下头,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她漫无目的地移动着目光,从一张张面孔上扫过。右边前方的太子的座位依旧是空着的,自己左边坐着的是苏诘等人。
她注意到了濮相爷的二公子,不由得沉吟起来,心里猛地一抽,忙顺着他阴晴不定的目光向对面看去,看到的,却是默然不语的惜琴!
目光短暂相接时刻,枫灵忙低下头来,一种淡淡的异样情愫慢慢扩大荡漾于心中——她,一直在看着我。
又是一曲舞罢,曹庆忽然起身,向着皇帝拱手道:“陛下,今日是云妃娘娘的寿辰,犬子不才,为陛下与娘娘准备了个节目,其间涉及舞剑,颇具凶险戾气,委实欠考虑,望陛下不要怪罪小儿鲁莽。”
齐公贤捻须微笑道:“是陵师准备的,朕欣慰还来不及,怎么会怪罪。虽说在女眷面前动刀剑戾气太重,不过既然是‘舞’,想必美不胜收。曹爱卿啊,实在是过虑了。”说罢转向云妃,将手掌覆上后者的手,轻轻抚着说道:“爱妃,你想必也是同我一样期待吧。”
云妃一愣,旋即点点头,笑语嫣然道:“臣妾自然和皇上一样心思。刀剑虽利,有皇上在身边,臣妾就不怕了。”
齐公贤哈哈大笑,说道:“曹爱卿,叫他们开始吧。”
曹庆缓缓出了口气,似乎还是不放心。转过身子,他向四下里看了一眼,不由得暗骂了一声:“小畜生,还没告诉我怎么个开始法。”
就在此时,一阵行云流水般的琵琶声从水汽茫茫的池塘中央响了起来。顷刻之间,在座之人都将头转向了水塘中央,素来不喜音律的曹庆也不由得抬起头去看。
琵琶钲然,奏出了铿锵之声,又带着缠绵深意经转不绝,思念之情洋洋洒洒。琵琶声中,一阵细弱斯文的箫声同时响起。
一艘小船破开水汽从水面悠然荡来,群臣中蓦地发出了“咦”的一声。枫灵平素看书费眼,不由得猛然眨了几下眼睛,方才确认了那船上的三个人。撑船的是曹陵师,弹琵琶的是个蒙着脸的女子,再寻那箫声看去,竟是太子齐恒!
待那船渐渐驶近,众人皆是呆坐,不知如何说话,太子身为一国储君,在贵妃生日上表演才艺,似乎不合礼法。再看他身上穿着,俨然一件戏服。齐公贤面沉似水,叫人不知道他的心思。
众大臣面色阴晴不定,都因为无法揣度皇帝对于此事的态度而缄默不语,也没什么心思仔细听。枫灵却轻笑道:“虽说君子远伶,庄宗亦有好伶喜乐而亡国之事,不过古人‘戏彩娱亲’,太子此举至孝,陛下定然欣喜,诸位不必担心。”这话是给太子解围,其他人轻舒一口气,仍是抹汗不已。
齐恒很紧张,是故每至曲调急转处总有些许迟疑,那女子手法娴熟,是以总是将这点瑕疵掩饰过去。箫声渐高,琵琶声渐急,乐曲戛然而止。齐恒起立,深呼出一口气,从船上向着皇帝和云妃的方向深施一礼。而那弹琵琶的女子沉吟片刻后,转轴拨弦,重新弹了起来,这次的曲子明显放慢了速度。曹陵师随齐恒一同施礼,将一把剑扔与齐恒,就此伴着琵琶的节奏一招一式对舞起来。
枫灵不曾想过齐恒也会剑术,想通关节后不禁自嘲愚钝,皇家子弟都是习过六艺的,剑术之类也应该粗通才是。曹陵师自幼陪伴齐恒习武读书,两人剑术搭配甚为默契,招式优雅,只是平淡了些,没什么出彩的地方,天幸还有琵琶曲佐之,使得气氛铿锵,不至于叫人无聊。齐恒额间挂了汗,两人在狭小的船上舞剑,空间和尺度受限,其实很艰难,但外行人看不出来。
惜琴有了几分兴趣,抬头瞧了几眼,眼波流转,露出了行家的笑容。
怜筝微微叹了一声,引得惜琴看了她一眼,却见她回头对着曹若冰诉苦道:“哥哥的剑招太遵规守矩,老实得耍不出花样。旁人看不出功夫来。”
曹若冰小声道:“担心?”怜筝幽幽道:“虽说我从不涉政,然而六弟回来后太子老哥明显地位动摇。兄妹十几年,我实在不希望他被人看轻。”
曹若冰巧笑倩兮,突然足一蹬地,施展轻功向着水面飞去,引得从旁阵阵惊呼。齐公贤原本眯着的眼睛豁然睁大,曹庆手心出汗,心陡然吊起。
曹陵师舞剑正酣,却见一人影飞至,惊诧之间已被顺剑势夺走了兵刃,再踌躇时已经被挤到了船边。小船摇摇晃晃,琵琶女微微一颤,继而恢复常态。“你……”曹陵师刚刚开口才发现跑来的是自家妹子,满腔的气氛瞬时变作了惊慌,呆站一旁,不知所措。曹庆认出女儿,不禁眉毛挑高,挑到发际之处,实在不能再高了才僵住。
突然换了对手,齐恒大为惊诧,险些掉下船去。曹若冰急急将长剑探出,触到齐恒剑背,转手一挽,齐恒顿时感到一股吸力由手中剑柄处传来,身子不由自主接着那股力使劲一转,恢复正常站姿,端端正正站在船上。
却见曹若冰笑靥如花,衣袂翩然,随手舞了几招便叫齐恒看得头晕眼花,只好见招拆招,随着对方的剑势挥剑抵挡,长剑生风,上下翩然。而每当两剑相碰,齐恒便不自觉的出招,仿佛那剑自己有了命一样,是活的。琵琶声逐渐高昂,衬得剑光雷音格外明亮。
曹若冰面容愉悦,剑锋凌厉,愈发显得姿色不俗,每每出剑都狠准度力于剑,使得齐恒之剑仿佛黏在了自己手中的剑上一样。齐恒随她动作刺左劈右,揽剑回防,展剑攻击,压剑出拳,抵剑踢腿。原先那些因为齐恒和曹陵师一板一眼的练剑而昏昏欲睡的几个文官蓦然睁大了眼睛,兴致盎然。
琵琶声原本走向低沉回落,渐渐到了无声胜有声之际,遽然开始高拔:两剑突然相抵,齐恒顺着由剑递来的真气身子前倾,左腿上前,两人身子不由得触碰到一处。曹若冰妩媚一笑,齐恒大惑不解,忽觉曹若冰右半身子大力袭来,整个人竟是吃不住这女子一碰,向后仰去。曹若冰趁齐恒左腿离自己尚近,只把右脚一勾,又度力进去,齐恒霎时在空中两个空翻,转了两圈稳当落地,手中还保持着原本两剑相抵时候的动作。小船猛地一震,琵琶拔到最高最急,那拨居然吃不住力——断了。
静寂无声,船上四人宛如雕像一般,齐恒凝眉愕然。岸上骤然爆出齐齐喝彩,回头看着那些看客俱是一脸激动。的确,方才那个空翻动作看来凌厉干练,威风赫赫,且此刻两人对峙动作和被迫停下琵琶曲的境界十分相合,叫人意犹未尽。听着喝彩,曹庆长出一口气,斜眼看了看齐公贤面色愉悦,心下一松。枫灵不自主地以手覆唇,掩住了险些窜出的轻笑:曹若冰方才把太子当成陀螺了。
曹若冰情知瞒不过行家,却依旧洒然,顺手撑起曹陵师放在一旁的高竿,扔给曹陵师,然后眨眨眼。曹陵师恍然,马上把船撑至岸边,四人一起下船,行礼问安。
齐公贤甚为欣喜,笑道:“舞剑果然是当得上一个’舞’字,方才看见剑光泠然,袖袂飞扬之光景,着实叫朕欣赏不已。”叫了几人起身,转而对齐恒笑道:“皇儿竟是备了这么份礼物,孝心可嘉。”齐恒欣然,心下一松,又发现齐公贤目光转移到琵琶女身上,不由得一栗,急忙说道:“多谢父皇夸奖,寿宴中断多时,儿请继续,免得误了时辰。”齐公贤本想询问那女子身份,此时确实不好特地询问,只得罢休。
齐恒汗透了衣衫,入席落座,曹陵师却是匆忙护着那蒙面女子离开。齐公贤素善识人,隔着面纱亦看出那女子容颜绝世,心下一怅。
歌舞依旧,虽然新奇多姿,但不多时便演尽了。诸臣尽欢,留下礼物和贺辞离去。齐公贤负手离开,其他大臣方才一个个离席。
杨枫灵准备走时突然脑子一空,看到自己对面的两个公主一动不动,轰然乱了心思:今晚住哪里?昨晚本应住在流筝宫,但是因为交割公务而耽搁在了兵部过夜,今晚按照时间应该去惜琴那里,按照次数应该到流筝宫去……这不仅是个睡床还是木榻的问题,她待在原位不动了。回头看到人走的稀稀拉拉,混出宫应该没有问题——关键是,对面有人看着。
“驸马,”一个尖细的嗓音传来,枫灵醒过神来,急忙施礼道:“王总管。”
“驸马,陛下有请。”王总管低声说道。
枫灵一怔,点了点头说:“劳烦公公带路。”
御书房灯火晦暗,觐见时,枫灵几乎不能视物。
齐公贤却在极暗的灯光之间的书架中找寻着什么,连枫灵的请安也没有搭理。枫灵心头一紧,眉心蹙起。
“举烛。”齐公贤淡淡说道。王总管寻了火折子,点了蜡烛举到书架前照着书脊。齐公贤抽出了本书,声音不悦:“朕的御书房之中居然还有残破成这样的书,论语半部,呵。”翻过去看了看却又有了兴致,轻声读着上面批注的字迹:“莽夫赵匡胤,难死一文钱。手提一根棍,黄布做尿片。赵普死心眼,卖命不值钱。吃鱼馋了嘴,黄金换纸钱。”这打油诗写得太通俗,杨枫灵竭力忍笑,方才没笑出声,跪着的身子不住颤抖。齐公贤也不觉莞尔,顺着自己再读下去:“一将功成万骨枯,宗堂祠里臣子无。王图霸业叠千首,兔死狗烹无人殊。”道徒杨七景伦撕书戏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