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在渐渐凄紧的湿重霜气浸入了骨髓时,才恍惚有所知觉;在香气四溢的汤汁顺着喉咙滑落下去烫伤了唇舌和食道时,才知道自己服下了东西;在眼前精致华美的宫室渐渐昏暗到看不出轮廓来的时候,才意识到,又过去了一日。
便就是如此,这些症状,也比强迫自己沉睡,不愿醒来要好得多。
苏诘颀长的身影如每日惯例一般出现在陪都苏州宫殿的挽云阁里时,服侍的宫女已经习惯了在行礼问好之后小声补上一句:“还是那样。”
还是那样,昏睡大半个月后,在那次响彻宫廷的笛声中被唤醒,已经一个多月了,还是那样。
短短两个月间,北国发生了惊天之变,国师逼宫,皇帝驾崩,新君登基,预备迁都,桩桩件件来得叫南国瞠目结舌,应接不暇。只因前番已经定了东征拓海之策,窦家一时竟也没能抽出兵来去掺和一脚,好分一杯羹。
齐家窦家如何,苏诘不曾在乎过。实际上,自一开始,便是他少年时被父亲耳提面命必须效忠的杨氏,他也不过马虎应对。心心念念牵挂的,不过是在这偌大的宫殿里整日发呆的那一个人——
惜琴公主。
身死形灭,心死神亡。这两者相比,哪个更令人断肠?
自被窦胜凯下令将惜琴从扬州移到了温润的江南初冬里,她闭塞了听闻,安心活在自己的神思里,或喜或悲,尽皆埋藏起来,每日里早睡早起,清晨起来便坐在冰凉的阶上或倚着窗向外看去,一待便是一日,黄昏便起身就寝。
规律得仿佛由他人操纵的提线木偶一样,麻木。
这几日苏诘也试图带她去花园散心,偶尔能从她脸上得到少许笑意,便是如蒙天恩。
苏诘长身而立,袖手望向坐在阶上静静发呆的惜琴,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如何。若是惜琴哭闹愤恨,他都可以应对,却不知如何来应对这日复一日的呆滞麻木。
他走了过去,弯下身子,柔声道:“台阶上凉,进屋里坐吧。”
惜琴听话地点头,回了房中依窗坐着,双眼延续了方才的涣散模样,毫无神采。
苏诘坐在她身后,望着她背影,悄悄叹了口气,忽然觉得无比疲乏,便撑着头,阖眼小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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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进的素色马车忽然停了下来,门帘挑起,浓眉深目的男子探身进来回报,“侯爷,再有一日,就到了山东了。”
车内人一袭白衣胜雪,面如冠玉,发束金冠,正捧着山东众官员的卷宗仔细研读——确是怜筝。她思忖一阵向车外看去,瞧见一片碧波粼粼的湖水和笼着晚霞的山林,旋即说道:“天色已晚,先去投宿吧。”
男子应诺,退了出去。
忽然,外面起了刀剑相碰的金属之声,怜筝秀眉挑起,暗自摸了火枪,心生防备,喝问一句:“怎么回事?”
“主子莫惊,是有路匪。”
怜筝掀开车帘跳下车来,果然看见十几个身穿破烂短打的匪徒正与自己手下缠斗。怜筝抬手,开枪,立时当场毙杀了一人。第一次开枪,震得虎口生痛,她咬牙再次抬手,瞄准了另一个人。
这一枪着实骇人,亦将其中一名刀客注意力吸引到了怜筝身上,他立刻抄起大刀,直接向怜筝掷了过去。
怜筝大惊,连连后退,那刀却在瞬间到了近前——
一柄长剑倏然插了过来,将大刀挑起,调转了方向,又狠狠向着刀柄一打,那刀沿着原路返回,直直插入那掷刀人的胸口。
叶寂然挡在怜筝身前,面无表情,岿然不动。
亲卫军俱是高手,这点匪徒本是不在话下,立刻收拾了干净,见到一动不动的叶寂然时,却摸不着头脑了。怜筝挥了挥手,道:“自己人。”他们才敛容退后,打扫收拾。
“你……来了……”怜筝看着叶寂然的眼中泛起了一丝波澜。
叶寂然向怜筝拱手:“有人托我照顾公主——哦,不,侯爷。”
怜筝眼光波动,忙问道:“她在哪儿?”
叶寂然摇头不语。
怜筝垂了眼睑,把头转向眼前幽暗昏聩的树林,轻轻叹道:“嗯,走吧。”
夜幕渐深,马车缓缓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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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诘醒来时,只来得及看到惜琴手中银光一闪,咽喉上便被逼上了匕首。他喉头一哽,错愕道:“惜琴,你这是——”他发现自己跪坐于地,周身五花大绑。
惜琴厉声喝问:“苏诘,我先问你一句话,杨枫灵,她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