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质奉旨觐见后,石重贵一边流泪一边吩咐道:“当年,先帝起兵太原之时,欲择一子留守太原,曾与北朝皇帝商议,北朝皇帝将此事托付给了朕。爱卿可替朕起草奏章,一定要告诉他这件事情!只有如此,才有可能保全我母子之命。”
范质闻言,当即为石重贵起草降表,言道:
孙男臣重贵言:顷者唐运告终,中原失驭,数穷否极,天缺地倾。先人有田一成,有众一旅,兵连祸结,力屈势孤。翁皇帝救患摧刚,兴利除害,躬擐甲胃,深入寇场。犯露蒙霜,度雁门之险;驰风击电,行中冀之诛。黄钺一麾,天下大定,势凌宇宙,义感神明。功成不居,遂兴晋祚,则翁皇帝有大造于石氏也。
旋属天降鞠凶,先君即世,臣遵承遗旨,篡绍前基。谅闇之初,荒迷失次,凡有军国重事,皆委将相大臣。至于擅继宗祧,既非廪命;轻发文字,辄敢抗尊。自启衅端,果贻赫怒,祸至神惑,运尽天亡。十万师徒,望风束手;亿兆黎庶,延颈归心。臣负义包羞,贪生忍耻,自贻颠覆,上累祖宗,偷度朝昏,苟存视息。翁皇帝若惠顾畴昔,稍霁雷霆,未赐灵诛,不绝先祀,则百口荷更生之德,一门衔无报之恩,虽所愿焉,非敢望也。臣与太后、妻冯氏于郊野面缚俟罪次。遣男镇宁节度使延煦、威信节度使延宝,奉国宝一、金印三出迎。
范质为石重贵起草完降表,李太后又命他为自己也起草一表,范质领命,起草道:
晋室皇太后新妇李氏妾言:张彦泽、傅住儿等至,伏蒙皇帝阿翁降书安抚者。妾伏念先皇帝顷在并、汾,适逢屯难,危同累卵,急若倒悬,智勇俱穷,朝夕不保。皇帝阿翁发自冀北,亲抵河东,跋履山川,逾越险阻。立平巨孽,遂定中原,救石氏之覆亡,立晋朝之社稷。不幸先帝厌代,嗣子承祧,不能继好息民,而反亏恩辜义。兵戈屡动,驷马难追,戚实自贻,咎将谁执!今穹旻震怒,中外携离,上将牵羊,六师解甲。妾举宗负衅,视景偷生,惶惑之中,抚问斯至,明宣恩旨,典示含容,慰谕丁宁,神爽飞越。岂谓已垂之命,忽蒙更生之恩,省罪责躬,九死未报。今遣孙男延煦、延宝,奉表请罪,陈谢以闻。
皇子石延煦、石延宝手持降表离去不久,傅住儿即率领着一队辽军进入了宫中,向晋帝石重贵宣读辽帝耶律德光之命,并将辽帝给石重贵和李太后的口信转述给了他们:“儿媳、孙儿千万不要担忧,苍天作证,皇帝我保证会给你们一个吃饭的地方。”
石重贵听罢,当即脱掉皇袍,换上素衫,跪在地上拜了两拜,说道:“孙臣谨受宣命。”左右之人见状,皆掩面哭泣。
石重贵让左右召张彦泽来见,想和他商量一些事情,张彦泽却回话道:“臣没脸见陛下。”
石重贵再次相召,张彦泽只是微笑,却不回应。
短短几日,大梁情势即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大变,整个大梁早已乱成了一团,但桑维翰却安坐家中,静观风云。亲友属下皆知道辽国人不会放过他,纷纷劝其逃走。桑维翰却从容地言道:“我乃朝廷大臣,国家如此,我怎可逃生?”故而,一直在家中等待着辽国人。
终于,张彦泽来找他了。
桑维翰因为状貌异于常人,也常以威严自持,故而,晋之老将大臣,见他之后,无不屈服。张彦泽本就长相凶猛,又以骁悍自夸,但是,他每次见桑维翰之时,即便是数九寒天,也常常是冷汗直流。此时,张彦泽就想出出这口恶气,当他率领兵士一进入桑维翰府门后,就恶狠狠地高声叫道:“桑维翰何在?”
桑维翰当即厉声答道:“桑某在这里呢?我,乃大晋之大臣,自当死国,你是何人?安得如此无礼!”
张彦泽一听到桑维翰的声音,不知为何,当时两腿就不听话了,一直颤个不停。在庭院之中站了好一阵,这才稳住心神,抬脚进入厅堂。
桑维翰安坐正堂,一见张彦泽进屋,就怒声呵斥道:“你张彦泽本为罪人,蒙天子不弃,擢拔于罪人之中,虽无功勋,也让你将相一身,执掌藩镇。当此国家危急之时,你不但不能尽犬马之力以思报效,却反而背叛朝廷,助辽国作威为贼,你不但没有羞愧之色,却还如此地张狂无状,桑某真不明白你是何样之人?”
张彦泽不敢仰视,竟不自觉地跪在了地上,低声道:“天子……召见您?”
“哪家天子?”
张彦泽迟疑了一下,嗫嚅道:“晋……晋朝天子。”
桑维翰一听,当即起身入内,不一会,便身穿晋国朝服走了出来,张彦泽一见,说道:“桑公……您……您怎么还穿……这身朝服?”
桑维翰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乃堂堂的大晋朝官,又是去觐见大晋天子,不穿大晋朝服,难道要学你这样,身穿胡虏的腥衣膻服吗?”张彦泽没敢再吭声。
出桑府之后,张彦泽才觉得脊背上有些发凉,原来他又出了不少冷汗!他实在想不通,以他孔武的身材,猫头鹰一般阴骘的眼睛,人人见了都不寒而栗,只有别人惧怕他,哪有他惧怕别人的道理?更何况他现在手握生死大权,而桑维翰不过是一个失势待死的旧臣罢了,又为何如此惧怕他呢?他低声对左右道:“我真不知道这桑维翰究竟是何样人物?今日见了他,仍然让我如此恐惧,我真不敢再见他了!”
桑维翰行至天街,恰好遇见李崧。李崧此时却是身穿素服,也正准备入宫呢。两位曾经执掌朝廷枢要的权臣,此时相见,百感交集,执手相泣。刚刚问候了两句,傅住儿突然带着几个辽**士,手拿枷锁刑械来到了二人跟前,不容分说,就将桑维翰给锁了起来。但对于李崧却没有动手,甚至还颇为恭谨。
桑维翰问傅住儿:“你要把老夫带到哪里去?”
傅住儿身边一位通事模样的人答道:“奉大辽皇帝诏命,将罪臣桑维翰押往侍卫司!”
桑维翰早就知道辽帝是不会放过他的,因而心中倒也坦然,他看着站在当地手足无措的李崧说道:“李公当国,致使今日国亡,反要让桑某去死?李公能告诉我,这是什么道理吗?”
李崧大愧,低下了头,不敢正视桑维翰。
张彦泽随即纵兵劫掠,一些不法之人也趁机乘火打劫,杀富豪,抢财货,大梁城整整大乱了两天,几乎被劫掠一空。张彦泽家中的宝物、财货更是堆积如山,他自认为有大功于辽国,故而张狂之极,日夜饮酒狂欢。每次出入,都要带着数百辽国骑军,高举着旗帜,每面旗帜上都写着四个大字:赤心为主!京城人见了,既感憎恶,又觉好笑。
张彦泽素与阁门使高勋不和,遂趁着酒醉之后,率兵闯入了高家,将其叔父及兄弟给杀了,并将尸体排放在门口。
张彦泽为了体验一下执掌生杀大权的快感,命军士们每日都抓捕一些“罪人”,特意带到张彦泽跟前,他连问都不问,只要看着不顺眼,就竖起三个手指,军士们心领神会,当即就将“罪人”带出,不是斩首,就是腰斩。因此,京城士民、官吏闻听张彦泽之名,无不感到不寒而栗,暗地里皆称其为“活阎王”。
中书舍人李涛当年曾带头奏请石敬瑭惩治张彦泽,此时,身边之人皆劝他赶快逃走,他却说道:“我曾上疏奏请诛杀张彦泽,如今国家失守,张彦泽又如此胡作非为,难道我这颗头颅还指望保得住吗?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要藏匿于沟渠之中而自取其辱呢?”于是,竟主动投上名刺求见张彦泽,名刺上写道:“当年上表奏请杀太尉的人李涛,特地纳命来了。”
张彦泽一见名刺,大为兴奋,决意要好好地羞辱李涛一番,然后再把他杀掉,便让人把他带了进来。
李涛昂然而入,见了张彦泽也不下拜。
张彦泽沉着脸问道:“舍人今日惧怕吗?”
李涛从容笑道:“李涛今日之惧,正如足下当年之惧。假使高祖当年采纳了李涛的建议,又怎会有今日之事呢?”
张彦泽大笑,命人端过来一大碗酒递给李涛。李涛面带微笑,接过酒一饮而尽,从容地用手抹了抹嘴,从容地问道:“送行酒既已喝完,太尉也算礼数周全了,那么,太尉用什么办法来取李涛之命呢?”
张彦泽笑道:“彦泽一见李公名刺上的‘纳命’二字,多大的怒气也消了,我又何必一定要杀你呢?”
李涛为人素来滑稽,一听说自己不会死了,就又学着伶人的模样一字一句地念了两句戏词:“太尉既已相恕,何不将压惊酒拿来。”
张彦泽大笑,竟对其颇为善待。
随后,张彦泽即让石重贵离开了内宫,迁往开封府居住,而且,一刻也不能停留。石重贵本想将内库中的珍宝带走,张彦泽却遣人对他说道:“这些东西拿了也是白拿,辽国皇帝到京后,这些东西是藏不住的。”石重贵只好把珍宝送给了张彦泽,张彦泽却不敢尽数留下,只留下了一些价值连城的异宝,其它的则全都封存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