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话连质问都算不上,语气淡到好像只是在谈及今日的午后,或者是那些未曾消散的日晖,从未有过什么歇斯底里,就这么静默的看着他,浓稠如新墨的眼瞳,执拗而倔强。
其实景佑陵早就知道,谢妧天生如此,情动是真,现在抽身如此之快,也是真。
“殿下……”他声音似晚来的雪,却也只是这么低唤了一声。
在垂下来的眼睑之中,长睫似鸦翼一般,连带着原本澄澈如珀石的眼瞳都带上了一点儿浓稠的情绪。
他也只这么唤了一声,就站在那里,缄口不言。
好像是囚犯在既定的事实面前供认不讳,连最后的临死挣扎都倦怠,又像是他们两人之间无声的对峙,春来时遇上的枯树,无动于衷。
偏西的日晖将他们分割成为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谢妧见他垂着眼睑,接着问道:“景佑陵。其实你从头到尾,一直都知道,对不对?”
她的眼瞳一瞬不瞬地看着站在不远处的景佑陵,分明自己心中早就已经有了论断,却还是想要听他亲口承认。
在这恍然而过的几月之中,谢妧原本以为自己已经算得上是了解景佑陵的心性了,但是却不曾想,那些她以为的动心,只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
她以为落在她身上的月色,其实从来,都不曾入她怀中。
景佑陵站在原地,手中拿着冽霜,身上的白色锦袍似月华一般冷清,生得一张风流无暇桃花面,却又从来不近女色。
他拿着冽霜的手略紧了紧,出口的声音是连自己都未曾想到的嘶哑。
“嗯。”
他顿了一下,轻声接道:“……我记得。”
谢妧明明最开始就已经猜测到了这一切,但是等到景佑陵自己亲口承认的时候,她还是觉得自己的心口好似被薄冰穿透而过,冰刃暧昧地摩挲着肌理,冰凉而无可奈何。
她恍然阖上双目,感受到日晖灼热地附着在眼睑上的温度,也在这瞬间想到了这短短数月来,他们的经历。
果真是如同大梦一场,骤然梦醒以后,如朔北纷纷扬扬的雪,骤然热烈以后又消散殆尽。
“你一直都知道,所以你答应赐婚,你的百般纵容,你的退让,”谢妧睁开双目,原本漆黑如点墨的眼瞳被水雾浸润,“都是因为觉得你那时逼宫而来的那一剑,你后来是觉得……我罪不至死对吗?”
她最后那一句问话,语调很轻,但是眼瞳却还是如一般的倔强,虽然浸润了水雾,但是却又执拗的不想让自己处于败势,所以只是眼尾略微红了一点,竭力避免自己的泪落下来。
景佑陵这短短二十年的岁月之中,自幼听得赞叹无数,那些功名对他来说确实早就已经是视如无物,他年少成名,也说得上是戎马倥偬了数年,生性冷淡而疏离,关于这一点,也算得上是天下皆有的共识。
毕竟当年北戎在朔北的那一战,因为不敌景佑陵,就算是用了美人色-诱,也从来不见这位少年将军低过一丝眉目。
就算是刚刚,在对上章如微那般我见犹怜的柔弱美人,他也并未觉得自己到底是怎么样得冷若冰霜。
可是现在谢妧只是红了眼尾,这位生性疏离的少年将军,才终于知晓什么叫做情字难解,相思无题,当年在朔北被困骊山的时候,尚且未曾知晓这般滋味,死守朔北是他生来的使命,但是谢妧却从来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只会周而复始地,为她折腰千千万万次。
风月之事向来难以收场,多得是人沉湎其中不得其解,他曾经以为自己必然也不会是这其中的一个,却不想当年在上书房中,他就早已折戟于此。
“阿妧,”景佑陵默了默,“我……那一剑,并非我所愿。”
到了最后,他也只堪堪说出了这么一句话来。
轻飘飘的,犹如簌簌而落的飘絮。
谢妧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笑了一声道:“景大将军当年提剑而来的时候,我并未看到什么并非本愿,当年宫变之事,其实我知道,叛军入宫墙,我这个声名狼藉的惠禾长公主的结局早已既定。但是偏偏是你——”
她声音甚至还带上了不易察觉的颤抖,“所以你娶我……是为了可怜我吗?”
“所谓的当年心动,所谓的种种过往,”谢妧轻声,“只是因为景大将军高高在上的怜悯,觉得我后来落得这样的境地是因你而起,我当年是国破之时的亡国公主,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奸佞,所以这世再见,你想渡我,是吗?”
清风明月一般的将军,为了普渡一个恶贯满盈的公主,甚至不惜娶了她,如此牺牲,如何不说得上是大义如此。
“我所说的对殿下动心……是当真,”景佑陵垂着眼睫看她,“我娶殿下,也从来是源自本心,至于前世的事——”
他顿了一下,才轻声接道:“是我抱歉。”
谢妧如点墨一般的眼瞳涣散了片刻,当年景佑陵身穿婚袍而来的身影骤然在眼前浮现,当年他提剑而来所说的自以为是言犹在耳,那样绝情,遥远得不沾染半分红尘。
利刃入心口的刹那其实早就已经湮灭在她的梦境之中,但是现在却又突然地再次浮现在心口上。
更甚从前。
她从未都不想将尚未发生的事情付诸在他的身上,就像阿策原本就不该是后来的那般模样,她也觉得,她和景佑陵之间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