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邺的这场雪足下了有三日,深处的积雪甚至已至膝弯处,而在第三日的清晨,一连消失了三日的太阳终于从厚重的云层当中探了出来,八方客之中的说书先生口若悬河地说道这场雪乃是瑞雪,正是预兆着景家三公子得以大胜而归,大败北戎于边境的祥兆。
虽然边关事急,但是陇邺之中还是一副太平盛世的模样,红色的灯盏随风略微晃动,还有灯下的穗子,也是随着卷来的风轻微摇动。
除了景佑陵出征朔北以外,还有一件值得全城上下津津乐道的事情,就是这立储之事,终于是定了下来。
虽然当今圣上还在春秋鼎盛之年,但是迟迟不立储君,确实不利于朝廷安定,况且这三皇子殿下和端王殿下两人都已经快到了出宫的年纪,还是迟迟没有个定论,请奏储君的帖子都快堆满了崇德殿之际,这件事才终于定了下来。
端王殿下身为唯一的嫡子,到了最后却未入主东宫,此事必然会让帝后离心,却不想此消息一出,就连百年氏族傅家都不敢对此出声,寻常百姓也只当是看个热闹,觉得三皇子殿下仁厚聪慧,当是上上之选。
但是在朝为官的人就能看得更加分明,圣上此举并非是心血来潮,分明就是筹划已久,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将端王殿下放在第一顺位之上,因为心性所致,亦是因为氏族林立所致。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现在谢东流在时可以暂且压下傅家气焰,但若是谢策的话,那么氏族必然又会卷土重来。
氏族权势过大的危害不必赘述,大家心中也各自有个谱,若是皇后和端王殿下心中无怨的话,这件事也算得上是圆满。
只是……距离至高之位仅仅一步之遥,甚至更为顺理成章,怎么可能毫无怨恨。
大概是出于补偿的心理,端王殿下谢策得以特赦,可在陇邺建造府邸,亦可前往封地,更何况端王殿下的封地还在江南,风景秀丽不谈,亦是声名满天下的风流阔绰之地。
而在这雪下满了的三日后,谢妧也准备前去一趟宫闺。
今日日头极好,只是大概是因为大雪过后,照在人身上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只是单单看着亮堂罢了。
这样的天气,其实寻常的贵女都很少出去,天气苦寒,在家中靠着暖炉练琴习字都是极好的,而若是那些世家公子们也是如此,除了偶尔有想出去猎几只野雉的,大多的还是在家中观雪赏画,或是绿蚁新醅,红泥火炉,揽客来赏。
谢妧将景佑陵所赠的那颗夜明珠留在了他的书房内,却将国史之中他夹着的自己笔墨给带走了,她这几日将东西大多都已经收拾妥当了。
她在景家所待的时间说不上是长,所以其实真正收拾起来的时候也简单,将她的所有物件都撤离的话,整个竹苑就又变为了先前那样冷淡而空旷的模样。
谢妧今日披了一件兔绒的披风,她原本生得姿容秾艳,但是近日大概是清减了些,所以看着就带了一丝柔弱的破碎感,剪翠这些日子替谢妧收拾东西,大概也知道了她此事心意已决,也没有了什么劝慰的意思。
就只将刚刚准备好的暖炉递给了谢妧。
“殿下,”剪翠温声,“今日天寒,切忌着凉。”
暖炉里面装的是小块的银丝炭,外面罩了一层厚厚的绒布,拿在手中温度刚好,谢妧将暖炉拿在手中,就听到剪翠在身边又道:“马车已经准备妥当了,殿下若是准备好了,即刻就可出发。”
谢妧抬眼,“既然都收拾妥当了,那就走吧。”
在最后离开竹苑的时候,谢妧最后看了一眼这里,景佑陵向来喜静,所以他所居的院落也一向都偏远,但是竹苑即使偏远,院内的景致也被打理地极好,采光也极好,就像是现在。
明亮而冰凉的日色照在院内的银杏树上,树上几片伶仃未落的树叶被照得好似闪耀着金光,两只雀鸟立在枝头之上,叽叽喳喳地叫唤着,耳雪坐在树下,漆黑的爪子就这么在半空中扑棱着。
那两只雀鸟在这株树上好像要搭巢筑窝了,也不知道到底是没有赶上南迁的秋天,还是留在陇邺以祈盼即将到来的新春。
今日过后,她大概要前往曲州,大概也不会留在陇邺看到他得胜而归的模样了,在万人齐贺的喧闹人群之中,自己会身处江南,看人家枕河,至此,也算的上是各不相干了。
分明这一切都已经在心中预想过千千万万次,但是现在被旧事重提,或者说是真正走向了穷途末路的时候,她还是不可避免的,心上三寸就像是被人捏紧了一般。
若是风月可解,也不至于到了现在,在他谎骗了自己被揭穿以后,谢妧还是会舍不得。
或许是舍不得他当年惊鸿掠影而来,又或者是舍不得他佯装出来的,明月入怀。
剪翠看谢妧站在原地迟迟不动,才轻声唤道:“殿下?”
谢妧猛的回神,才发现自己站在这里已经有盏茶功夫了。
少时读《诗经》,里面言之凿凿所谓:“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当年她还觉得并非如此,觉得自己日后必然是要找上几个面首,以证‘女之耽兮,犹可说也’,她现在确实抽身而出,却也如诗经所讲的一般,甚至在某些瞬间,也曾想过若是自己不曾知道景佑陵前去皇祖母那里,是否他们会如她构想的以后一般。
——世事难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