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廷芳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沉默良久之后,答应韦钰这离谱的提议,但当他真的走上这条回头路的时候,他却不由自主地拼命猜测外间来的皇子是谁。然而,从前他是长子,不但跟着那些荣王府中最受信赖的幕僚和侍卫学习文武,还常常被当初还是荣王的皇帝带在身边,学习待人接物,所以,无论是现在炙手可热的颖王承谦,凉王承诚,又或者是其他更小的弟弟们,他与其说和他们兄弟情深,还不如说一直都隔着一条看不出的天堑。
他从小就受到了父亲的悉心栽培,被当成继承人带在身边培养。在他的眼中,除却母亲一手带大的清苑公主李承媛,其他弟弟妹妹几乎都只是一个模糊的身影。
因此,他无论怎么思量,都想不出皇帝认准的储君是谁。
而苏玉欢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面色苍白的高廷芳。尽管他看到过这位南平王世子病情发作的样子,虚弱卧床的样子,谈笑风生的样子,捉弄别人的样子……可如今这个面色苍白,行止也有些僵硬的人,却显得那样陌生。他有心想要安慰高廷芳两句,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之前韦钰对高廷芳所言的那番话,他眼下脑子里一片糊涂,完全不明白大唐的东宫之争为何会让高廷芳如此失态。
走在前头的韦钰没有回头,否则心思细腻的他必定能够从高廷芳脸上看出反常的端倪。高廷芳让他捎带给皇帝的那封信,他终究还是忍不住看过其中内容。正因为看过,他方才咂舌于那一身病骨中蕴藏的胆色和狠辣。当年承睿和他交好,他不是没有见过智计卓绝的谋士,想当初荣王府的朱先生和杜先生全都是一等一的智囊,可是,能对别人狠,那是常理,可要对自己狠,将自己置之于死地,他却没法不动容。
更让他心中对高廷芳生出共鸣的是,高廷芳竟然因为他在韦泰那儿受到的折辱,却完全没办法指望皇帝的维护,隐隐提醒他,皇帝并不是值得他如此殚精竭虑效忠的主君!可既然如此,高廷芳又为何愿意效忠于皇帝,甚至不惜用那封信上写的,那种最激烈的方式?
就在三人各有思量,眼看快来到二门的时候,外间突然灯火大亮,不多时,就只见外间一行人也到了这里。只是第一眼,高廷芳就发现了那个被簇拥在中间,年纪大约十一二的童子。
那童子尚未加冠,金环束发,身材匀称,远远看去脸上表情不大分明,但那一身紫袍穿在身上,却彰显了其尊贵的身份。只是这样远远端详着,高廷芳却只觉心里生出了一种无比怪异的感觉,仿佛那张明明看上去颇为陌生的脸似曾相识。他拼命地搜寻着自己的记忆,拼命地回想着见过的每一个人,可无论如何都不记得在哪里见过对方。到最后,他只听到旁边传来了韦钰的声音。
“那是八皇子承谦,和你一样,他生下来就据说就靠各种药材吊着,别人也以为他是病秧子,这是他第一次走出观文殿。不知道某些人是不是能发现,他和承睿当年长得一模一样。”韦钰一如当年直呼承睿的名字,但看着不远处那个童子的时候,他的眼神却锐利非常,许久才用非常轻的声音说道,“而皇上曾经在一次酒醉之后对我说,他是承睿一母同胞的亲生弟弟。”
高廷芳如遭雷击,只觉得浑身血脉仿佛完全冻结了一般。
一母同胞……亲生弟弟……难不成母亲肖琳琅没有死!对,一定是这样,母亲聪慧刚强,坚韧高洁,一定是因为之前情势太过于险恶,所以才假死遁去,她不会那么容易因为他的死讯就寻死,他一直都坚信她不会死的!
高廷芳死死克制着自己那加速的心跳,那倏然迸发的狂喜,然而旁边韦钰说出的下一番话,却当头浇了他一盆冷水。
“可是,我不相信。我不会因为承瑾顶着一张和承睿一模一样的脸,就认为那是承睿一母同胞的弟弟,就认为贞静皇后没有死。”韦钰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对高廷芳说这些,他藏在心中最深的这些话,甚至对战场上并肩杀敌的大将军郭涛都没有说过,可是,高廷芳刚刚因为他被韦泰苛虐而对他的提醒,却让他不由自主有一吐为快的冲动。然而,他还有一句话深深地藏在心里。
就算承谨真的是承睿的弟弟,那又怎么样?他不需要一个代替品。他认同的朋友,将来的主君,只有承睿一个,谁也不能取代!
苏玉欢虽为南汉容侯,但对于十二年前的那段东都往事,他也多多少少听过一点,此时没有办法感同身受。可是,当高廷芳伸手按住他肩膀的时候,他却只觉得对方仿佛把身体全都压在了自己身上,不由得往高廷芳再看了一眼,却只看到那幽深不见底,仿佛连所有情绪都吞噬下去的眼神。
高廷芳没有接韦钰的话茬,他只是抿紧了嘴唇,直到那一行人已经在十几步远处,他已经完完全全能看清楚韦钰口中那位八皇子承瑾,用最大的意志整理好心情的他,这才笑着迎上前去。见带路的黎深有些讶异,他就主动解释道:“在路上和钰公子随意攀谈了几句,听到外间有动静,我就回来看看。黎总管,请问这位是……”
黎深知道韦钰素来是兴之所至,为所欲为的人,因此丝毫没有怀疑高廷芳这解释,连忙干笑道:“这是八皇子,之前年少多病,尚未封王,小人也是第一次见,因为没准备,门上那些小子又不懂事,刚刚闹出来的动静就大了些,还请南平王世子见谅。”
近距离面对承瑾,高廷芳这才意识到缘何自己觉得那张脸既隐隐有些熟悉,却又觉得陌生了,从前的他不会在意镜子,现在的他因为人人都叹息自己容貌较之儿时已然大改,同样也不喜欢照镜子,因此其实最不熟悉的就是自己的脸,那也是人之常情。怀着复杂的心情,他从容举手长揖,笑着打招呼道:“原来是八皇子殿下,在下南平王世子高廷芳。”
“世子安好,我是八皇子承谨。”
也许是韦钰所说的幽居宫中多年,承瑾的脸色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和刻意如此伪装的高廷芳如出一辙,而他的声音却如同清泉一般,异常动听,只是语气却有些平板,仿佛还不大习惯和人打交道。他礼貌地向高廷芳还礼,目光旋即略过高廷芳,转向了韦钰。
而这一次,他却露出了一丝腼腆而欣悦的笑容:“韦大哥。”
察觉到黎深那遽然转厉的视线,韦钰却哈哈大笑,上前拍了拍承谨的肩膀,哪里还有之前和高廷芳说话时,那种疯狂中糅合着冷静的神情。他一改之前的态度,冷淡地对高廷芳和苏玉欢一点头,旋即就对承谨笑道:“走,我们去吓唬一下你大姐他们!”
眼见韦钰竟是不由分说将承谨给拖走了,高廷芳见黎深瞠目结舌,而跟着承谨的那些随从却丝毫不以为意,他就对满头雾水的苏玉欢说道:“我们也走吧,不要误了今日公主生辰宴的时辰。”
直到两拨总共四个人一前一后消失在了视线之中,黎深方才恍然惊觉,急匆匆吩咐了下人将八皇子承谨带来的那批人安置下去,他就慌忙离开,到僻静处找来了一个心腹亲随,厉声吩咐道:“快,给我抄小路进去找颖王殿下,就说皇上派了八皇子承谨给清苑公主来贺生辰,那小子……”
他顾不得这最后三个字用来称呼一位皇子简直是狂悖无礼,顿了一顿方才咬牙切齿地说道,“那小子长得和当年的怀敬太子一模一样!”
颖王府除却他这种昔日荣王府的老人,没几个人见过当年的怀敬太子,刚刚他认出来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却被绊住没法报信!
尽管接下来高廷芳已经是走得飞快,但当他和苏玉欢来到今日生辰宴的水榭前时,却发现韦钰和承谨已经到了。两人并没有进门,韦钰甚至还笑着对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先走一步。猜到韦钰想要做什么,他眉头一挑,最终还是微微颔首,带着苏玉欢入内。
因为刚刚耽搁的那一会儿,水榭中的众人全都知道他还捎带了苏玉欢这个不速之客,颖王和韦钺的脸色自然有些不大好看,而凉王却笑容可掬,和乐公主更是笑得眉眼弯弯,反客为主地率先上前招呼。
“刚刚外头就禀告说,世子你带着容侯一块来了,怎么现在才进来?”
高廷芳笑着举手团团一揖,这才歉然说道:“半路上遇到钰公子,就闲聊了几句,谁知道又听到门前动静,一时好奇又折返回去看是何方贵客。”
“还有客人?”和乐公主好奇地瞪大了眼睛,满脸不解地说道,“可今天二哥不是说家宴,就只有咱们这些兄弟姐妹吗?这都到齐了呀!”
高廷芳环视四周,却只见除却作为主人的颖王和清苑公主,作为表兄的韦钰,来客还包括了凉王与和乐公主,以及其他四位皇子和三位公主。见颖王背后有人在低声禀报什么,其他人也在窃窃私语,他就轻描淡写地说道:“我听黎总管说,那是八皇子殿下。”
“八皇子?”
屋子里一时七嘴八舌,议论不断。而在这时候,继高廷芳和苏玉欢进门之后,厚重的门帘再次被人高高打起,却是韦钰先进了屋子,随即才对身后说道:“承谨,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