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上一片寂静。
见众多目光汇聚到自己身上,高廷芳微微一笑,心中却很佩服这个宁溪出现的时机。他此番自己一手炮制了这一出好戏,借着将假世子的风波推到了最高点,自己在大牢里晃了一圈,实则让纪韦两家狠狠火并了一场,而后又几乎将纪飞宇斩落马下,让纪家分裂的同时,也让韦家也吃了个闷亏,可就在一整件事告一段落的时候,却突然横生枝节。
不管宁溪之前是自己发现不对跑了,又或者是有人收留了他,然后选择在这个关键时刻把人放出来,全都能够说明眼光和判断力。
可是,那又如何?他自从下这一手棋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觉悟!
因此,之前唯一坐着的他此时缓缓离座而起,对皇帝微微躬身道:“皇上,如今云龙山庄一事有了结果,也是时候该了结臣的这桩公案了。关于臣这个南平王世子是真是假的风波甚嚣尘上,时间拖得越久,越是容易横生枝节。既然宁溪已经出现,何妨给天下人一个明明白白的公示?”
在自己快刀斩乱麻,分割纪家,又重重打了韦家一闷棍,正志得意满的节骨眼上,一个跳梁小丑突然蹦跶了出来,皇帝心中不可谓不恼怒。然而,看到高廷芳镇定自若侃侃而谈,那份坦然顿时让他的怒火消解了不少,他微微点头,随即冷冷说道:“既如此,择日不如撞日,正好高卿在这里,众多文武重臣也都在这里,那就把宁溪带到贞观殿来,朕当面问他。”
殿上众人一时互相交换眼色,虽不至于公然议论纷纷,可各自的分歧却显得很明显。一直都因为高廷芳的若即若离而非常恼火的颖王轻蔑地冷哼了一声。凉王因为之前高廷芳的有功则赏,有过则罚,可结果皇帝对纪韦两家却都明显高高拿起轻轻放下,这么多人当中唯有他几无收获,想着高廷芳之前两次提议,颇为惊疑。韦泰和韦钺则是在思量究竟谁把宁溪找了出来,甚至不停地斜睨纪飞宇,却没想到纪飞宇根本就是眉头大皱,一副不大知情的模样。
唯有纪云霄最最心花怒放。彭城侯爵位到手,这就已经是非常大的惊喜了。如果能够确证高廷芳只是个冒牌货,那他今日简直是大获全胜!
“高……”
承谨只来得及说出第一个字,就感觉到有人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看见韦钰端着那张粗豪黝黑满脸髭须的脸,冲着他摇了摇头。想到父皇似乎对高廷芳确有几分看重,高廷芳也没有真正在刑部天牢呆上几天,他就使劲按捺性子忍了下来。可不多时,外间又传来了南汉容侯苏玉欢求见的通报声。
高廷芳原本已经觉得宁溪跑出来的时机实在是太巧妙,而且他若一会儿当场在众目睽睽之下有个“三长两短”,那也显得太过刻意,正在踌躇接下来该如何应对。所以,苏玉欢匆匆跑来,他实在有些头疼。果然,就只听皇帝皱了皱眉,随即呵呵笑道:“今天这还真是热闹……请容侯上殿吧,他既然早年就曾经去南平王宫见过世子,到了东都之后又成了好友,一会儿也可以做个伴,看看今日这出猴子戏。”
苏玉欢来得非常快,几乎是一溜小跑冲上殿的。他不是一个人,身后还带着洛阳和疏影两个小尾巴。他一上殿就先行了礼,随即不等任何人发问,他就振振有词地说:“皇帝陛下,外臣和南平王世子相交莫逆,实在是关心则乱,就从狮子园世子的房间里找出了您赐给他通行宫中的令牌,还把世子的两个近侍给带了过来。没想到我来得这么巧,竟然又遇到一个人声称世子是假的,我就来凑个热闹。”
明明是绝对不合规矩的事,苏玉欢却说得这般理直气壮,就连高廷芳也忍不住想扶额。可是,看到苏玉欢一面说一面拼命偷眼打量自己,看到洛阳和疏影那两张写满了关心的脸,他还是不忍多说什么。
果然,对于苏玉欢的鲁莽之举,皇帝也同样没有半点责备的意思,欣然一点头道:“来人,给容侯赐座。”
苏玉欢欢欢喜喜地上了前去往高廷芳身边一站,可对于皇帝赐座,他却连连摇手道:“陛下不用费心了,南平王世子毕竟自小病弱,皇上赐座是体恤怜惜他的身体,如今满堂皇亲国戚,文武重臣都还站着,外臣哪好意思坐下?”
想到宁溪从天津桥到这贞观殿的距离,再加上苏玉欢这话,皇帝顿时笑了起来,随即淡淡地吩咐道:“容侯说得没错,眼下不是刚刚。来人,给在场诸位全都赐座,看戏哪有站着的?”
谢瑞立时吩咐几个内侍去搬椅子,当有人冲着纪飞宇努努嘴向他请示时,他就恼火地低喝道:“纪大帅就算待罪之身,往昔功劳总还在,怎能不赐座?一会儿带上殿的,不过是一个犯罪被责就首告主人的低贱罪奴,难不成让他看我大唐的笑话?”
这话声音虽低,但足够殿上众人听得清清楚楚。与其说这是保住纪飞宇的体面,更多人觉着,这不过是谢瑞替皇帝表明了维护高廷芳的态度。
趁这时候,苏玉欢赶紧挨着高廷芳的耳朵,用非常低的声音说道:“高大哥,我之前一直都盯着纪云霄,纪云霄进宫后,我就盯着李承,他倒还算老实。结果得知你们回来的消息,我往紫微宫赶,在半道上有人拿用纸包着的石头砸我,我想要逮人,可那家伙却比我轻功还好。纸上说有人早早就截住了宁溪,如今让他出面告你是假货,还说幕后的人是……韦贵妃。”
高廷芳听到幕后主使是韦贵妃,嘴角顿时露出了一丝嘲弄的笑容。自从回到东都之后,他已经见了很多故人,但还没有见过韦贵妃。他还记得,那是一位看上去温柔婉约,柔情似水的女子,和生性好强能干的母亲相比,她仿佛从来不愿意理会那些外头纷繁的事,对他和其他那些并非己出的孩子也一贯亲近慈和。他当年不是读书练武,就是被父亲带在身边学习待人接物以及处理事务,可回到后宅时,常常能看到她在母亲身边说话,帮着做些针线女红。
那时候的他,从来都喜欢叫她一声韦姨姨。可万万没想到,和纪太后勾结,反手捅了他和母亲一刀的,正是这位韦姨姨!
“高大哥,高大哥?”
苏玉欢见高廷芳面色苍白,神思不属,不由得连唤了两声,他这才松了一口大气:“高大哥你可别吓我,不过就是个被你父亲赶出王宫的奴婢而已,你不用担心!要知道,寻常人家奴婢首告主人尚且都是大罪,更何况是王侯之家?”
“你说的是没错,但你认为,那个宁溪当年受罚,险些丧命,这些年又颠沛流离,他既然已经出现了,那么还会顾虑这些?”高廷芳轻轻按了按腰中藏着的林御医特制药丸,心中却是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而下一刻,他就感觉到有两只手一左一右压在自己的肩膀上。知道必定是洛阳和疏影,他就头也不回地笑道,“你们两个也真是机灵,知道找苏小弟带你们进宫。就连杜至也没有你们这般好运气,只能在外头干瞪眼。”
“他今天还出了那么大风头,这会儿就活该吹风。”洛阳小声嘟囔了两句,但心中毕竟忧虑,忍不住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世子殿下,真的不要紧吗?”
“笨蛋洛阳,明知故问,当然不要紧!”
听到后头传来了洛阳的轻轻龇牙和疏影的低声嘲笑,高廷芳不禁莞尔,只觉得心情一下子好转了不少。然而,当目光和阶下承谨身边的韦钰相对时,他却发现对方的眼神中赫然隐藏着深深的审视。情知对方早就起疑,宁溪的出现不过是让这种疑心更重,他便报之一笑,随即闭目养神休憩了起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殿外终于传来了一阵动静,须臾,睁开眼睛的高廷芳就只见两个曾经见过的翊卫府虎贲一左一右,架着一个身材干瘦的人进来。那人被如同麻袋一般被扔在地上,就只见其顶着一头乱糟糟的花白头发,一身破布褴褛的衣衫,两条腿上还有烂掉的脓疮,如若不是苏玉欢说有人投石密告此人和韦贵妃有关,只看这狼狈不堪的光景,他兴许要认为是宁溪自己躲过了之前刑部派人抓捕,此次也是自己到的天津桥前敲登闻鼓告状!
“抬起头来!”皇帝用很不耐烦的口气喝了一句,等到那瑟缩跪在地上的人缓缓抬头,露出了一张满是尘灰的脸,他就冷冷问道,“朕问你,你说真正的南平王世子是假的,有什么证据?你若是因为曾经得罪了南平王,被痛决一顿后险死还生,于是便胆敢诬告,朕寸磔了你!”
听到这毫不掩饰的威吓,宁溪使劲吞了一口唾沫,目光往皇帝左下首看去,一眼就看见了位置有别于群臣,安然而坐脸色镇定的高廷芳,眼神中顿时闪烁着疯狂的光芒。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大声说道:“我这些年拖着这两条烂腿挣扎求生,其实早就想死了!可好死不如赖活着,我没法对自己下手,又苟且偷生活了下来,可做梦都没想到早就死了的世子会代表南平出使大唐,到了这东都来!这是老天爷都在可怜我,老天爷都在帮我拆穿那个高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