馨姑知道,田龙破坏了巴寨的规矩,杀了季福就闯下大祸,她的田龙哥将面临着巴寨那可怕的惩罚。田龙哥是为了她才杀的季福,她也深爱着田龙,她悲哀地暗下决心,她要永远陪伴着田龙。
是的,在巴寨子,任你打架斗殴,玩女人赌钱,绝没有半个人来过问,倘若你敢杀死巴寨人,那就惹了大麻烦,何况田龙杀的还是季忠首领的儿子。早先在青牛岩石,季福惹事不是惧怕巴寨这条杀人偿命的铁规,田龙恐怕早就一命呜呼,命丧黄泉。不过,此刻田龙的小命离黄泉也不甚遥远。
巴寨那块曾经用来比武招亲的坝子,这会在中央处立了根木桩,田龙现在就被反缚在这木桩上。按照惯例,杀死了巴寨的人就要被捆绑在木桩上示众三天,然后用柴火将其活活烧死。这种酷刑跟非洲原始部落那些野蛮土族用活人来祭天敬神的典祀颇为相似,实不知季忠何以在巴寨立下这般折磨人的处罚方式?转而细想也不足为奇,在金三角这块毒枭匪盗横行的地盘上,难道你能期望有什么法律大典,犯了事还要依程序审理结案,尔后验明正身执法?在丛林,在金三角,就只有一条法则,那就是弱肉强食!
今日已是第三天了,日落天黑就是火焚田龙之时。馨姑捧着一碗饭菜,正一匙一口喂田龙,喂得极是认真细致,仿佛一位百般呵护千般溺爱娇儿的母亲。她脸上沉静安详,甚至还涂脂抹黛,身子居然也是穿红戴绿,装扮鲜艳,好像今晚不是与她的田龙哥生死绝别,而是要与他成婚结为夫妻。
相形之下,田龙倒不见了男人的气魄,他他表情绝望而木然,已没有了平时面对凶险尚能奋力一搏的勇气,只知机械地吞食着馨姑送到嘴边的饭菜——照说田龙不该如此狼狈差劲,他也有好几次遭遇命悬一线的死亡劫难。可这一次不同,以前遇见的危险都是骤然而至顷刻消退,这一次的死劫大难却是那么漫长难熬,就像一条囚禁在铁锅里的游蛇,水温在慢慢增加且又四壁如峭无路可逃,若不是有馨姑时时陪伴着他,恐怕他田龙的心理状态似同黄泛危堤,早就崩溃得一塌糊涂。饶是这般,馨姑对他愈温柔体贴,愈平静如常,田龙愈是心里锥剌刀剜,眼神愈是无奈悲怆。
日落月升,天色渐暗。巴寨的人陆陆续续聚拢坝子,三三两两各自凑成团,窃窃私语,自然没了以往节日庆典的热闹气氛。其实,这些寨民对田龙没有一点怨恨之心,亦无同情之意,来这里仅仅是履行一下巴寨的规矩,瞅一瞅执行火刑的过场。在巴寨死个把人实在太稀松平常,寨子年年打仗,岁岁添冢,不是政府军、土匪以及误入者死于他们的枪口下,就是他们的人毙命于流弹中,他们的神经早麻痹僵化,何况眼下该死的家伙是个与自己完全无关的外来小子。几个男人无声地抱来许多枯枝干柴,一言不发地堆码在田龙脚下,又默默退去,只待首领季忠一声令下,就放一把火将田龙烧成焦炭完事。
时辰到了,人群微微骚动,闪开一条道,季忠铁青着一张瘦脸缓步走来。季忠新近丧子,模样也有些憔悴,人自是老了许多。田龙胆敢触犯寨规,况且杀的是他季忠的儿子,勿容置疑,于公于私季忠都不会饶恕田龙。
曾几何时,田龙在湄公河的洪峰里躲过一厄,在森林中又逃脱巨蟒致命的一缠,在卧牛山谷口也侥幸从虎口下余生。人的好运纵有再一再二再三,岂能还有再四。这一次,田龙真的是在劫难逃了。
季忠扫视一遍四周,目光落到紧靠在田龙身边的馨姑,不由眉头一皱,想到儿子之死追根溯源皆是因她,心里顿时一阵恼怒,他对几个男人说:“时候到了,去给我把那丫头拖开!”
几个男人听命,上前欲将馨姑强行带走,不料尚未近身,平静而安详的馨姑愀然色变,迅速从腰间抽出那把锋利的阿昌刀。她背紧靠田龙胸膛,手中的阿昌刀在火把的映照下,刀锋铮亮闪烁,竟游移着一缕暗蓝的毫光。
“不准动我!你们放火烧吧,只要不动我,我不为难你们。”
初时,田龙也被馨姑的举动搞糊涂了,继而明白过来心里不禁百感交织,亦惊亦喜亦悲。他是真没想到,这个平时心不藏事的单纯姑娘,对自己爱得如此之深如此之切,在他大难临头之际竟不离不弃,要陪伴着他一同蹈赴火刑。
“馨姑不要!我杀的人就由我来承担,听我的话,你好好活下去,照顾好你的父亲……”此时的田龙被馨姑的勇敢与真情激励,他从绝望与木然情绪中挣脱出来,昔日的果敢还有临危不惧的精神头又重新回到他的身躯。
不过,却吓坏了一旁馨姑的老父亲。老姚爱女心切,见馨姑居然要陪田龙殉葬,直急得他跺足捶胸,哭嗓求道:“馨姑,孩子,爹只有你一个女儿,你可千万别这样!千万别干傻事……”
季忠皱眉蹙首,坚硬的心肠深处隐隐浮出一丝怜悯来,他万万没料到在他的寨子里,竟然还有馨姑这样对田龙生死不渝的姑娘,竟然还有比生命看得更重的爱情。这好像有点荒唐,好像有点不可理喻。他瞟一眼周围,他的寨民们似乎也被这罕见的情形所感动,但他还是硬压下心里冒出的那丝怜悯,下令道:“既然如此,那就成全他们——点火!”说完扭头便走,他不愿亦不敢再呆这儿了。
即将死了,馨姑转过身去依偎在田龙身上,她又变得温柔异常,一手轻轻抚着田龙的脸,冲他甜甜一笑,平静地说:“田龙哥,自从花节那天我就跟定你了,无论我的田龙哥是生是死,我不要离开你,永远都不要!田龙哥,你不要怕别难受,不会痛的,过一会我会帮你……”
田龙摇摇头,坚持劝馨姑:“你马上走开,还来得及,我不要你陪我一块去死,你——”他还想说下去,却感到心口被一个尖利之物顶住,低头瞧见是那柄阿昌刀。他明白了,是馨姑怕他受火刑时折磨煎熬,要用这杷刀剌穿自己的心脏,以解脱痛苦。想到馨姑竟然这般痴情,这般真爱,田龙鼻子一酸,豆大的眼泪夺眶而出,滴落在馨姑的脸颊上,他闭住了眼睛。
“看着我田龙哥,睁开眼睛,看着我,看着我……”馨姑轻轻说着,话语开始如梦呓般地嗫嚅。
一个男人手执火炬,慢慢走近馨姑与田龙准备点火。一时,噪鸣消遁,鸦雀无声,大家齐待着惨嚎焦臭的残酷场景。这时刻,有个人从人缝间钻出来,拦住正欲离去的季忠,凑拢他耳边嘀咕几句。季忠闻言,脸上露出极其惊讶的神色,他随即转身对执火炬的男人摆摆手,说声“你等等!”尔后一个人急匆匆大步离开。
过一阵子,他折了回来,一脸不豫的样儿,似又无可奈何,对他的寨民们大声宣布:“诸位兄弟,诸位乡亲,你们大家都知道,在我们巴寨,不管是谁只要杀了我们的人,就必须偿命,不容宽恕!可是,适才有人带来坤沙司令的口信,要我季忠看在他的份上赦免田龙的死罪。想必诸位都清楚,我们的饭碗是端在坤沙司令的手中,所以坤沙司令的情面不给也得给——来人,把田龙放了。”
季忠的几句话不啻于晴天爆出个霹雳,将巴寨人齐刷刷全震懵了。过了好一会,才“嗡营营”发出阵响声。说来倒也是,谁想得到金三角赫赫有名的毒霸坤沙竟在田龙生死攸关的时候,出面拯救一个极不起眼的小人物。端的是万难理喻,匪夷所思。看来人的好运气来了,还真有再三再四。
“不过,田龙免了死罪,但他也不能再在巴寨居住,明天天亮时,他必须离开,永远不准回来!”说毕,季忠撇下尚在惊疑不定的寨民,顾自悻悻离开。
人渐四散,空荡荡的坝子只剩下田龙与馨姑,连老姚也走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田龙与馨姑一阵惊喜,一阵惶惑,他俩对瞧互看,恍若置身梦境。馨姑欲开口问田龙,见田龙亦是满脸疑云,不明真相。二人正暗自诧异揣测,黑暗中跫出个人来。见那人渐渐走近,田龙一下瞧清楚了,他瞬间恍然大悟,跟着胸口涌上股热流,忍不住喊一声:“——玛泰!”
忽然出现在巴寨的救星,便是丛林里田龙救下的玛泰。玛泰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身上套件紫红花格衬衣,依旧是那副风流倜傥、纨绔子弟、公子哥儿的打扮。他来到田龙身边,歪着脑袋瞧瞧馨姑突兀地问:“她就是你老婆——有眼光!不错,真的很漂亮,而且挺仗义,我佩服!”
“玛泰……”
“好兄弟,这近半年我有事去泰国清迈了,也没来找你,竟让你在巴寨受了这许多窝囊气,对不起哟!”玛泰虽然看起来是那种颇有权势的人物,他双手抱住田龙肩头,却没有半点我救你一命你得感恩戴德的傲气,反而很内疚很歉意地说,“前不久我才回来,就忙着到各个寨子收鸦片,一路打听你,估计你就在这一带。今天傍晚到巴寨,刚知道这事——季忠这老家伙还吞吞吐吐不想买账,老子火了,告诉他你要敢放火烧我的兄弟,我他妈今天也一把火烧了巴寨!”
说放火烧巴寨,这话有些夸大但并非夸张,玛泰是带着坤沙特别联队到各寨去收集鸦片的,这特别联队是毒霸坤沙最精锐的一支部队,像巴寨、湘寨的武装还真不是特别联队的对手。不过话又说回来,倘若玛泰真要带领特别联队与巴寨火并,他的胆儿也够大得没谱了。
闲话休说。此时,田龙对玛泰简直是感激涕零,听玛泰还很歉意的样儿,那里还有半分抱怨,口中连声谢道:“玛泰,谢谢你!这么久了还记得我。今天不是你来,换成任何人,我这条命都没有救了!”
“好兄弟,不要谢我,真要谢应该我谢你才是。上次不是你救我,恐怕我早已变成一堆烂骨头了。还有,我当时该听你的,就在那伏击癞象——我没听你的,撇下你自己跑了,让我难受了好久。好兄弟,你别怪我,我那时真他妈是吓傻了。”玛泰对田龙说,语气真挚诚恳,与他那身花里胡哨的衣着极不相称,“不说了,以后我们兄弟就在一起吃饭,有的是时间说话——哦,嫂子,你真是好样的,田龙有你这样的老婆我都为他骄傲!田龙明天早晨要与我离开这里,等我们安顿好了,就叫他来接你。今晚,你们两口子好好亲热……”
说着,玛泰的腔调又变得有些花里胡哨了。
夜深了,巴寨重归于平静。
田龙与馨姑,这对生死不渝的情侣,这双劫后余生的恋人,在巴寨的一栋竹楼,在木榻上衾锦下,真正结成了夫妻。
那一夜,馨姑终于做了秋姐说的那种羞死人的男女之事。羞赧伴期待,敞怀迎赤诚,蕊破染芙蓉,莺啼闹林涛,柔云绕高峰,浓情融坚岩,树静且风止,泪水糅窃语……幸福之夜,不眠之夜啊,田龙搂抱着馨姑,馨姑的脸贴着田龙的胸膛,真希望这甜蜜的时光能够永远漫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