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鸹沟离黄河只有二十多里远,这段路进财走走停停,走了整整两天才走到黄河边。这一路上他心里空落落的比死了亲娘还要难受,他多么希望石头还活着,希望他能从后面追上来。他一次次地回过头往身后看,看到的只是一条和他一样孤零零的黄土小路蜿蜒着伸向远处的地平线。石头没有出现在这条土路上,没有从后面追上来,也许他早死了。一想到今后要独自一个到陌生的山西去,进财难过的眼睛都哭肿了,没有石头在身边,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遇到事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当滚滚的黄河出现在进财眼前的时候,他很是高兴了一阵子,接着他马上又难过了下来。他走到黄河边了,他的好兄弟石头却没能跟着他一起走来。他们约好的,一块儿过黄河到山西去吃刀削面,去吃满是葱花的大油饼子。如今他就要吃上这些好东西了,可他的好兄弟石头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
黄河上每天有三次不要铜子的官渡,早午晚各一次。摆渡的是一个满脸全是皱纹的老汉。他每天只负责把山西那边的人摇到河这边来,还没遇到过有河这边的人往山西那边逃荒的。当他看到个头还没有一头驴高的进财独自一个登上他的木船时,他挤着满是皱纹的眼睛好奇地问道:“娃,你一个人上山西去?”
进财蔫叽叽地说:“我要到山西去吃刀削面和葱油大饼!”
老汉说:“娃,山西的饥慌闹得比咱们这边还要厉害,你过去怕是连口水也喝不上!”
进财不相信这个与他素不相识的老汉,他说:“我兄弟告诉我,山西家家户户都吃葱油大饼和刀削面,他不会骗我的!”
老汉好心地说:“娃,我先把你载过去,你啥时想回来了再坐我的船回来!”
进财嘴一撅说:“我过了河就成山西人了,就不回来了”
摇船的老汉也不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笑,笑得进财有点莫名其妙,也有点害怕。他不知道这个老汉为啥笑他,他感到奇怪的是,整条宽大的木船上就坐了他一个人。倒是河对面,密密麻麻地挤满了满是辫子的脑袋,一个挨一个要往这边来。
进财顺利地渡过了黄河,当他的双脚刚刚踏上山西的土地的时候,一声沉闷的响雷在他头顶上方猛然炸响了,紧接着雨点哗哗地落了下来。一时间黄河两岸的人们疯了样地,跑到河边放声大哭起来。他们的眼泪河水样地顺着古老的黄河缓缓流淌着,他们把压抑了几年的泪水和哭声纷纷抛向了滚滚的黄河。家里的亲人们饿得死去时,这些倔强的人没有哭过。蚂蚱吃完了庄稼,生活陷入绝境的时候,他们没有哭过。此时为了一场透雨,他们却齐刷刷地跪倒在了泥地里,折服在了命运的脚下。这些饱受生活折磨善良而有淳朴的乡民们,为了一场迟到的透雨而忘情地痛哭着。这场大雨是光绪爷坐上龙廷后下的第一场雨,这场救命雨来得太迟了。人们已等了它三年,等得头发都白了,等得家里的亲人一个个地倒下去了,它才来。乡民们跪在河岸上伸着黝黑粗糙的双手,向乌云密布的天空和浑浊的黄河,悲痛欲绝地喊叫道:“老天爷呀!你还能记起这世上受苦受难的人啊……”
人们的眼泪伴随着雨水,流淌到了黄河里,流淌到了这片古老的黄土地上。他们哭着、笑着、舞着、蹈着,疯了样地在岸上跑来跑去,把湿润的河滩踩出了一串串的脚印。进财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呆了,也跟着他们疯跑起来。倾盆大雨把他淋得像只落水狗样只哆嗦,人群哭时他也跟着哭,人群笑时他也跟着笑。人群向东他也向东,人群向西他也向西。这一刻他感到的不再是饥饿和恐惧,而是一种莫名的躁动和兴奋。有了雨,往后里再也不会挨饿了;有了雨,乡民们才能活下去,再也不用受饥荒的煎熬了……
一个紧挨着黄河的县城,慢慢出现在了进财眼前。在这个陌生的县城里,进财如同一只离群的野狗,开始惶惶不安地四处游荡起来。从人们口中他得知这个县叫舜垣县,他懵懵懂懂地来到了山西境内的舜垣县。这里是古老黄河的九曲之一,又是传说中舜王的故乡,历来被各朝各代尊称为舜垣县或是舜县。有关舜王助人为乐仗义疏财的传说,几千来经久不息地流传在当地百姓们的口中。经过一代代舜垣人反复的咀嚼讲述,这些故事如同熬得浓香扑鼻的小米粥滋养着勤劳善良而有淳朴憨厚的舜垣人。就连路边牙牙学语的娃娃们,也能随口道来几句有关舜王“负夏悲怀、躬耕历山、直钩垂钓、怒斩恶龙”的传说。越是饿死人吃不饱肚皮的瞎年景,有关舜王的故事就越多。舜地的乡民们通过不厌其烦的讲述和咀嚼这些故事,来怀念以往仓实囤满的岁月。一整天走下来,进财听说了不少有关舜王的故事。
舜王幼年丧母家境贫寒,在后母的酷虐下长大。年幼的舜忍气吞声勤恳劳作,善待着继母和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就是这样处处小心行事,心地善良的舜还是被赶出了家门。走投无路的舜只好来到了豺狼虎豹丛生的负夏,在负夏他凭着自己的辛勤和聪颖,很快赢得了四周邻人的好感,人们都愿意追随他和他在一起居住。没过几年,他耕作的负夏就变成了一个繁华的集镇。为了怀念舜对这个集镇所做的贡献,这个名叫负夏的集镇有了另外一个美丽的名字——同善,与人同善的意思。在后来的日子里,当进财做了土匪们的二掌柜后,曾无数地从这个镇上走过。
舜离家之后,好吃懒做的继母和两个弟弟坐吃山空,越来越无法维持生活。舜得知他们的困境后,不计前嫌把全家人都接到了负夏。然而继母害舜之心不死,又再次设下毒计把舜赶了家门。舜只好来到离家不远的历山,独自一个人生活。舜心地善良,在历山用破网网鱼用直钩垂钓。人们不解,问他,他说:用破网网鱼直钩垂钓,有命者不死,无命者自来。人们都说,舜是个大善人。尧王在访贤的途中,得知这事后感慨地说:舜,贤者也!
有关舜王宽以待人,以德报怨的故事多如牛毛。这些故事经久不衰地经历了几千年,被舜垣各阶层的人传颂至今。在土地贫瘠而有缺少读书人的舜地,这些故事如同人们的启蒙教材,一旦在人们刚能解知母语的时候进入心间,偏影响着其一生的处事行为和做事准则。舜垣人处处以舜人后裔自居,无论说话处事无不按照着舜的言行行事。舜地百姓素来以仗义疏财质朴憨厚而著称,但质朴憨厚并不代表软弱可欺。舜垣地处两省之界,背倚太行南觑中原,自古以来就属兵家必争之地。当家园遭到外敌入侵的时候,舜地人同仇敌忾共御外敌维护着自己的利益。这样的环境造就了舜地人的双重性格,勤恳善良者中不乏心狠手辣之徒;质朴憨厚者中不乏骠悍好斗之辈。
舜垣东跨王屋西踞中条,南衔黄河北接太行。县内群山环绕,自北向南有两道河川两块塬地。西边的河川有大大小小上百个村子,这里土地肥沃旱涝保收一年到头人们不愁没饭吃,舜地人把此河川称之为西河川。夹在两条河川之间的是西塬,西塬比两条河川足足高出了上百丈,从县城往北有一面陡峭的土坡爬上小半天才能到。西塬上也有上百个村子,单是超过百户人家的大村子就有十多个。西塬上缺水全是旱地,但土地平整,遇到丰年产得粮食不比河川少。西塬的东面是东河川,东河川的村子和人口规模与西河川相比要小许多。这条河川紧挨着群山,土地虽说也是旱涝保收终究是在山里,没法跟西河川相比。舜王就出生在东河川尽头的历山,就凭这一点东河川人也能在西河川人面前直起腰来。在东河川的上面是东塬,地势与西塬差不多高。但这里沟壑纵横,只有三个较大的村子,且人们说话的口音与舜地人相去甚远,只是在行政区划上归舜地管辖。东塬人的风俗习惯大多依据一衣带水的河南,土生土长的舜地人大多看不起东塬人,更不屑与东塬人结亲。县城背依黄河,恰好处在两条河川的交汇处。这里交通便利,去往两条河川的和两道塬的路程差不多,腿快的人走上半天就能到。
进财在城里游逛着,不露声色地熟悉着脚下这片陌生的土地,他打算在这里待几天再等等石头。生硬笨拙的舜地口音与中原官话相去甚远,用舜地的人话说,“舜地话实在土,外人听了就发愁;上唤硕,树唤波,俩人遇见唤对戳;车唤岔,爹唤嗲,住的屋子叫做厦。”这些奇怪的发音,让听惯了中原官话的进财一头雾水。进财在城外的一座破庙中住了下来,第二天中午当他走到城里的一个十字路口准备像往常一样开始偷食时,突然从墙角“哗啦”一下冒出来十几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叫花子。他们捡起石头一边砸他一边骂道:“***快滚,这里是我们的地盘!”
跟石头讨饭的这段日子,早把进财的胆子磨出来了。进财并不惧怕眼前的这伙叫花子,他瞪着眼睛怒气冲冲地向他们叫板:“有种你们出来一个人,咱们单挑!”
这伙叫花子猴精猴精的,谁也不肯走出来,他们只是远远地拿石头砸他,想把他赶走。进财左躲右闪地吓唬着他们:“你们再欺负我,小心我兄弟石头过来揍你们!他一人能打你们一群人!”
叫花子们环顾左右,当确信只有进财一个人时,他们其中一个大着胆子上前给了进财一巴掌。进财被打懵了,当他反应过来后狠狠地朝这个叫花子的腿上踹了一脚。叫花子一声大叫,抱着腿躺到了地上,其他几个叫花子见状全都大叫着围了上来。进财没料到他们还挺抱团,见势不妙他撒腿就跑,在他跑路的时候还没忘了再把他们当中一个给踹倒在地上。
城里的叫花子欺生,进财没法在这里待下去等待石头的到来。他只好躲开叫花子们,从城西门溜了出来。多年后当进财回想起这一幕时,让他感慨的是,他无意中却歪打正着的踏上了一条去往西河川的官道。要是当初选择从东门里逃出去,也许他就是另外一番命运了。
进财沿着西河川的官道继续往北走,到了临近黄昏时他走到了一个名叫亳城的村子。令他感到奇怪是这个村子虽说只住着几十户人家,看上去却有大村子的气派。村巷胡同里铺着清一色的光滑齐整的石头,石头被人们的脚磨得像镜子样滑溜溜的,看样子有些年代了。放在村口大槐树下人们吃饭歇息用的石条,长得竟有几丈,短得也有丈七八。石条的边沿上刻着一些形状奇怪的花纹,看样子这些石条像是盖建什么儿物儿遗留下来的。这个村子附近并没有大山,是什么人费着力气把这么大的石头运到这里来的?还有被村人遗弃在猪圈旁边的已看不出棱角的方砖,大得竟有冬瓜大小,小得也有脸盆子那么大。多年后当进财识得几个字才知晓,这个看上去不起眼的村子,竟是几千年前商汤建都的遗址。也就是在这个名叫亳城的村子里,进财差点把命丢掉。那天后晌进财在一个院门口长着大槐树的家户门前停下来打算进去偷点吃食,他的肚子早开始咕咕叫了。
这是一个看上去像是大财东的家户,院墙有两人多高,院门楼子是用雕花的青砖砌成的。进财推开两扇厚重结实的院门刚把头伸进去准备探个究竟,突然一个黑影向他扑了过来,是一条体形如牛的恶狗。恶狗一把把猝不及防的进财扑倒在了地上。进财狠狠朝狗肚子上踹了一脚,接着他爬起来就跑,恶狗在他身后狂追不止。村口坐着几个谝闲的老汉正朝这边张望,进财没敢从村口逃出去。他慌不择路的从一个地塄上跳下去,向村子下面的河滩跑去。好歹这几年大旱,河里的水并不深。进财一直跑到河滩对面才摆脱了恶狗的追逐。他喘着气突然间觉得脖子生疼生疼的像是被人用刀子割一样,用手一摸全是血。刚才那只狗咬破了他的脖子,幸好这点伤并不碍事,他抓起一把土止住了伤口。在讨饭偷食的这段日子,他无数次地遇到过院里有狗的人家。只要他走到院门口,狗一般都会吠叫,他也就打消了继续偷食的念头。而刚才这只狗叫都不叫一声,直接就向他扑了过来。正应了那句话,会叫的狗不咬人,咬人的狗不叫。这是进财从家里出来,第一次被狗咬伤。他摸着脖子上的伤口感到有点后怕,要是狗嘴再偏上半寸没准就把他的喉咙给咬断了。这次险遭恶狗咬死的事,给进财终生都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在后来的日子里,他曾无数次地遇到过像恶狗一样的歹人。他们脸上挂着笑看上去和善可亲,心里却是歹毒无比;有些人面孔看上去尽管很凶,却有一幅菩萨心肠。在这个恶人如蝇的世道里,人和狗一样不可貌相,更不能从言语举止上判断他们的好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