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进财进村去拜见老族长王春河先生。照时下的规矩,要想在一个村里落脚,首先要拜见的就是村中的官人、族长之类的头面人物。无论能不能在村里扎下根,族长这儿是他必过的一关。村中早起的人们斜着眼睛满腹狐疑地打量着蓬头垢面的进财,窃窃私语地议论着他,仿佛他做下了啥见不得人的瞎事。他们的眼神里满是不屑和鄙夷之色,仿佛进财欠了他们几百个铜子似的。一整天的奔波,进财脸上糊满了污垢,衣裳的后背上也渗出了白花花的盐碱。搭眼一瞅就知道他是一个疲于奔命,连肚皮也糊不饱的外乡人,也难怪村人用这眼神看他。
进财在村外的涝池里抹了把脸,在村人的指点下他忐忑不安地敲开了王春河的院门。出来开门的是王春河的儿媳王张氏,进财说明来意后,王张氏把他领到了客堂里。过了片刻一连串的咳嗽声从院子里传了进来,接着一个发须皆白的老汉在一位老妇人的搀扶下蹒跚着从屋门里走了进来。想必这就是族长大人了,进财慌忙站起来去搀扶老族长。待老族长坐定后,进财仔细打量了他一番。老族长满脸全是皱纹如同一张干裂的柿树皮样沟壑纵横,他深陷在眼窝里的小眼睛看起来人却是炯炯有神,丝毫也不显得昏花苍老。他一边呷茶一边直直地盯着陌生的进财。进财被老族长看得互身都不自在,他小心翼翼地说:“王老先生,晚辈姓孙名叫进财!”
老族长“噢”了一声放下手中的茶碗,慢声细语地问道:“敢问孙生,来鄙村有何贵干?”
进财故意用外乡话扯了个慌说:“晚辈老家遭了大难,想在村里讨生活,请族长大人收留我一家子!”
老族长“噢”了一声说:“好嘛!这是好事!”
老族长说完后再没了言语,只顾着喝起了茶。进财一时摸不透老族长的意思,他满脸窘迫地说:“晚辈想要佃几亩地来安置一家老小!”
“后生娃,你要佃地可就走错门了!”老族长翘着雪白的山羊胡子说:“鄙人家里没有多余的田地佃给你!”
进财赶忙说:“随便谁家的地都行!”
老族长嘴角微微一抽吸回流到嘴外的口水说:“只要佃到地,你种就是了嘛。跑来找我老汉做啥!”
“这个老滑头!”进财在心里悄悄咕哝着。族长明知道他一个外乡人初来乍到的,他要是不开口,他哪能佃到地?再说每个村的祠堂都有官地的,官地的租子只有两成,一般只租给与族长亲近的人家。进财知道这种好事轮不到他头上的,他也就不必开这个口了。看来族长是不成心帮他了,可他也没明着说要赶他走。进财有意要试探下老族长对此事的态度,他嗫嚅着:“我来和族长大人打个招呼!你要是同意的话,我就先找个地儿把家人安置下来!”
“你能来是好事,说明咱这村子还不瞎嘛!”老族长眯着眼睛颤巍巍地站起来双手拄着拐杖朝院子里喊了一声说:“李氏,送客!”
老族长的话说得模棱两可,进财一时半会琢磨不透他的意思。看族长的样子他即不反对赶他走,也不愿他留下来。看来想得到他的支持,是万万不可能的了。进财灰溜溜地从老族长家里出来,打算到村中田产最多的刘金泰家去碰碰运气。
进财在村中拐弯抹角地找到了刘金泰阔气的雕花门楼前,出来开门的是刘金泰家的长工刘金山,当进财说明来意后,他客气地把进财带到了刘金泰的正堂里。财东家的规矩多,进财没敢在正堂的椅子上坐下来,而是忐忑不安地站在客厅中等着主家的到来。刘金泰悠闲地拄着拐杖从门里踱了进来,他客气地点了一下头微笑着对窘迫不安的进财说:“坐呀,后生娃!”刘金泰说完懊恼地冲门外高声喊了声:“还不快给客人看茶!”
进财赶忙说:“叔,别客气,我不喝茶!”
进财这样一说刘金泰也就没再言语,看来他也只是摆出个客气样子给他看!进财心里悄悄琢磨着刘金泰,这人年纪不大走起路来腿脚也灵便,手里却拿个拐杖,他这摆得是哪门子谱?不过这人看上去倒像个好人,骨子里是好是坏就不知道了。通过一瞬间的接触,进财看出来刘金泰是个深藏不露的主。这人的城府深不可测,不是一般的庄稼汉子能应付了的。
刘金泰身着米白色的丝绸衣裳,举手投足间像刮大风样呼啦啦地直响。他微笑着像是在欣赏一件上好的千年古董样,仔细打量着蓬头垢面而有穷困潦倒的进财,他以他的富甲乡里居高临下而有不失礼节地俯视着一贫如洗的进财。从他的微笑中,进财感到了一丝莫名的咄咄逼人之势。他小心翼翼地说明来意后,刘金泰微笑着动作优雅地呷了口茶说:“村外窑里那个媳妇,是你屋里人吧?”
“正是,正是!”
进财还不知道,刘金泰早就见过燕儿娘们几个了。看着刘金泰和颜悦色的样子,进财指望着能从他家里佃上几亩地。不料当他一提到佃地的事,刘金泰立刻拉下脸为难地说:“后生娃,这村里的规矩你是不知道,我家的地只能佃给自家人耕种!”
刘金泰的话说得进财没有丝豪回旋的余地,进财有点难过地说:“叔,你看有没有其它法子佃给我几亩地,那怕我多给你半成租子也成。”
刘金泰淡定而有从容地摇着头一口回绝了进财:“没别的法子了!后生娃,要不你到王家去看看!”刘金泰意味深长地微笑着悠闲地喝起了茶。看来从他家里是佃不到地了,进财只好起身告辞了这位刘姓中的头面人物。
进财在刘金泰家碰了个软钉子,接着他又不甘心地来到了王静火的院门前。这已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如果再佃不到地,他只能像个叫花子样带着老婆娃娃沿村乞讨了。进财回过头哀怨地望了一眼村后的麻姑山,麻姑山是那样地清晰却又是那样地陌生。山还是昨夜的山,而他却不是昨夜的他了。昨夜他还曾踌躇满志地准备在这个村里大干一番,让老婆娃娃过上好日子。今日他一连碰了两次钉子,渐渐有点心灰意冷了!这个世道,人情薄似纸哪!况且他与他们连人情也没有,佃不到地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进财站在王静火院门前,心一横“啪、啪”地拍响了门上的铜环。一个半老女人拉开门,把进财带到了院子里。一个长工模样的后生拿着把剃刀正在给一个年约四十多岁的汉子剃头。看到长工谦鄙小心的样子,进财就料到坐在椅子上的人想必就是这个院子的主人了。果然坐在椅子上的人开了口,他不满地罗嗦着给他剃头的长工:“一年工钱不少拿,真是白养活你了!喂你还不如喂两只鸡,鸡吃了食还知道下蛋。”
王静火嘴里嘟嘟哝哝地罗嗦着长工,这个名叫王二猴的长工却一点也不恼,捂着嘴在他背后哧哧地笑。进财心想一个长工敢笑自己的主家,可见这人还是很容易相处的。他虽说满脸凶相,怕是凶在脸上软在心里,这人是刀子嘴豆腐心,应该比刘金泰容易应付!这样一想,进财竟然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长气,仿佛已把田地佃到手中似的!
王静火剃完头回到正堂里坐了下来,这人虽说是王姓中的头面人物,然而从他的衣着穿戴来看与普通的庄稼汉子并没啥两样。进财从村人的口中得知,这人与刘金泰年纪相差不多,然而看上去却比刘金泰年老了不少。才四十来岁的人却已是满脸的皱纹,看上去跟个五十多岁的糟老头子似的。也许是常年在地里做活风吹日晒的原因,他无法与养尊处优的刘金泰相比。王静火和一般的庄稼汉一样,穿着件家织白土布衫子和黑裤子。一双手黑骨裂皮的比进财的手还要粗糙,长长的指甲里满是黑色的污垢。这应该是个直性子人,进财把佃地的事直截了当地摞了出来。不料王静火听后头摇得像拨浪鼓样地一口回绝道:“不行!不行!我王家人自个儿地还不够种,怎能佃给你这个外人耕种!”
进财正琢磨着怎样说服这个倔犟的强人时,王静火的老婆王赵氏把早饭端了进来。王静火手里端着碗瞄了进财一眼,尴尬地说:“后生娃,你吃过了吗?”
这是客套话,进财赶忙回了句:“吃过了,你快吃吧!”
王静火端着碗自顾自地吃了起来,他吃起饭来像个小娃样把头埋在碗里嘴巴呼噜呼噜地吸溜着。王静火放开肚皮大吃的同时,不时地把溅到桌子上的米粒捻起来放到嘴里。看着王静火丢人现眼的吃相,进财心里渐渐有了主意。看来这是个抠屁股嘬指头的把式,这种人胸无点墨,一旦摸到他的软肋反而容易应付。待王静火吃了满满两大碗面条后,进财不紧不慢地开了口:“叔,只要你肯把地佃给我,我一年多给你半成租子。”
王静火停止咀嚼,张着嘴狠狠吃了一惊。他两只眼睛一闪一闪地发着亮光,以为自个儿听错了赶忙问道:“后生娃,你说啥?”
“一年多给你半成的租子!”
听到一年能多收半成的租子,王静火顿时来了精神,把碗一推干脆不吃了。他滴溜着眼珠子仔细打量着进财,心里却悄悄打起了鼓。这可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啊!这样的好事他活了半辈子也没遇到过,眼前这个后生娃可是老天爷送上门来的财神呀!先人们留下来的佃地只能佃自家人的规矩,实在无法抵挡多半成租子的诱惑!一亩地一年多收半成租子,那十亩地呢?这娃要是佃上二十年呢?多收的租子,怕是能给儿子定下门亲了。王静火心中的算盘打得噼哩啪啦地直冒火星,他竟然无法掩饰内心的激动,一双手像筛糠样抖个不停。佃,还是不佃?王静火心中迅速有了底。欲壑难填,这是大多数守财奴们的劣根。人心的贪婪是永无止境的,在能索要半成租子的情况下,王静火绝不肯错过多要一成租子的机会。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进财的底线:“你要真想佃地,就多给我一成租子吧。你们后生娃正是力气圆得时候,也不要在乎那半成!”
进财早已看透了王静火心中的小九九,这人是在得寸进尺顺杆子往上爬哩。王静火尽管嘴上说,想多要一成的租子。只要进财不变卦,就是半成租子他也恨不得立刻就把佃地文书交到他手上。进财装做为难的样子,坚持着自己的主张:“叔,不是我驳你的面子!我的家底子都朝天了,有了这半成租子,我的娃娃就能混个肚儿圆!”
在明知不可能的情况下,王静火仍然不肯放弃最后的奢望,他假惺惺地叹着气说:“后生娃,不是我想多要你一成租子,实在是我家里的光景难过呀!”王静火伸出四根手指头,在进财面前抖动着说:“我的四个娃娃都还没娶媳妇哩,你别看我的院子盖得比别人宽敞,这些都是拉了饥慌才闹下的。”
进财被王静火逗得差点没笑出来,眼前的这个四合大院不是一般人家能盖得起的。进财在村里转了大半圈早看出来了,这家人的光景在村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庄稼户单凭能住起房子就已实属不易了,像他这样盖着十几间大瓦房子的人,竟然还在他面前哭穷!村中大部分的人家,还住着祖辈们留下来的土窑洞,他们该怎么过活,他们就没有娃娃要娶媳妇?进财坚持着自己的意见,最多只给他半成租子。王静火叹着气不甘心地做出了让步,接下来两人要细谈佃地的亩数和一些具体的细节。这个当儿一个年纪比进财小三四岁的后生,从屋门里走了进来。王静火看到后赶忙站起来说:“原来是先生来了!来,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