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从未想过,这辞旧迎新的团圆日子,竟要在战场上度过。
昨日的杀伐之气还未散去,今日的营帐中已然一片祥和。每个人的帐篷前都挂起了红色的灯笼,人们围绕在篝火旁,聊天打趣,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酒气。炮竹声声,渐出金色的火花,在浓郁的黑暗中轻轻闪烁。红色的火光映照在每个人的脸上,却无法驱散眼中若有似无的阴霾。
在这血染的战场上,苦总是多于甜的,苏锦不是不懂。只是,这满目的红色,实在太过沉重和刺目。以至于让这看似热闹喧嚣的营帐,无法透出一丝丝温暖。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开始惧怕红色。那是无数生命,在干涸的大地上描绘出的色彩。灯笼中所映照出的红,反而更像是喷薄的血雾,笼罩在每个人被刀光刻出来的,历经沧桑的脸上,近乎狰狞,让人不寒而栗。
苏锦推掉了一杯又一杯的敬酒,独自踱步到湖畔。湖水平静无波,如同平滑镜面。湛蓝的天空上,绛紫色的厚重云朵重重叠叠,隐约透出银色的光芒。云朵未遮蔽住的地方,五光十色的繁星熠熠闪烁。
有人踏着歌声踱步而来。他回过头去,看到方无衣提着酒壶缓缓接近,那人的身形摇晃,脚步虚浮,已经有些微醉了。
“为何独自对月叹息?”将酒壶放在一旁突起的石块上,方无衣兀自在他身旁坐下,微笑着询问:“怎么,想家了?”
“想家?”苏锦怔了怔,嗤笑着将目光重新移回天空上。忽然想起,这新年其实在哪里过都无所谓,他本也无家可归。
“啊,是我失言了。”发觉到了他神色微妙的变化,方无衣及时缄了口,拎起酒壶灌了几口,望着天空沉默不语。
“没什么吧,在这战火纷飞的年代,无家可归的人,又不止是我一个。”知道在这团聚的日子,漂泊在外的人心里都不会太好受。苏锦并未阻止他近乎酗酒的行径,只是望着从云中透出的朦胧月光,浅笑轻叹。
醉酒后的方无衣变得格外多言,他开始讲起他那隐藏在深山之中的故乡,讲起留守在家的年迈的父母,讲起他小时候常去的清澈池塘。苏锦只是静静的听着,那遥远而令人向往的故乡,在方无衣的轻声描述中,逐渐展现在眼前,渐渐变得真实和清晰。
苏锦忽然觉得,方无衣的存在有了那么一些真实感。从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将这个人当作存在于天地之中的,不寻常的存在,从未细细想过,曾经,这个人也是有家的,也像平凡人一样,出生在幸福而温馨的家庭中。
他一开始就对方无衣带着偏见,所以不愿去了解和接近。方无衣是个很坚强的人,无论是杀人的时候,还是将士死去的时候,都维持着平静的神色,坚强的仿佛已经丢失了感情。而此时此刻,苏锦从他那朦胧的叙述,与微醺的眼神中,终于了解到,眼前的方无衣,不是统治着村落,统领着异界之物的,毫无感情的神。而是和他一样有着感情的,努力对抗着命运的人。
他清晰的看到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神中,所透出的向往和痛苦。那些伪装起来的坚强,在这团圆的日子,在浓烈的酒气之中,逐渐瓦解。只剩下最真实的自我,将埋藏在心底深处的感情,一一吐露。
脆弱的,悲怆的,孤独的。
方无衣又灌了几口酒,原本满满的酒坛已空了大半。待到想说的话全部说完了,他醉醺醺的问一直沉默不语的苏锦:“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攻打这里吗?”
苏锦看了看他因醉酒而泛红的脸颊,轻轻摇了摇头。
方无衣从衣袖中取出一块布料,那是上好的绢布,质地柔软而轻盈,色泽亮丽,如波浪一样的花纹在金色的绢布上纠缠交错,秀工精美细致。
“这是天蚕布,材料稀有,工艺十分复杂,只有这里才能做出来。皇后十分喜欢,但这里的人不肯将布料上缴,所以皇上派我们来到这里,让我们将布料抢回去。”方无衣苦笑着,将绢布狠狠扔在地上:“我们背井离乡,牺牲了无数将士,杀伐征战,就为了这一块布!”
“汉武帝曾为了汗血宝马,率领骑兵数万人,行军数千公里,出兵大宛。”苏锦从他手中抢过酒壶,囫囵的吞了几口,任凭辛辣的滋味灼烧着喉咙:“帝王总是这样,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不择手段,活得自私而随心所欲。但其实,他们也一样,背负着沉重的东西,在已定好的命运中挣扎着。”
“为什么要挣扎呢?”放下酒壶,辛辣的酒气醺得他视线朦胧:“挣扎只会让自己变得更为焦躁和痛苦,既然无法改变,那就顺应着命运,随波逐流吧。”
方无衣支着下巴,愣愣的注视他良久,忽的笑了:“总觉得你应该活得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