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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令嘉将鬓边金钗一扶,正色道:“回头该想个法子把你从永华宫迁出来,我冷眼看着,宣夫人竟好像跟臧娘娘不是一条心呢。”
施阿措嗤笑道:“她什么时候和臧娘娘一条心过!曹贵妃白受了这些年的宠,除了淑恭公主之外竟连个影儿都没有,这辈子说不得就只有一个女儿了,自然要跟着臧娘娘冲锋陷阵的。宣夫人虽然落了一胎,又有一个女儿没站住,却还年轻能生,她又有几分宠爱,说不定心里抱着什么的念头呢。”
沈令嘉道:“小爷年幼聪慧,又有仁厚之名,长相、性情又肖父,无论如何轮不到别的皇子动脑筋的。我看皇爷心里对宣夫人那点小想头也明白得很,要不然,按说皇三女虽然落地即死,也该追封个公主的,怎么这么多年了,连名字、封号一概都不见呢?”
施阿措不以为意道:“谁知道?大约是生出来的时候出了什么变故吧。别说这个了,”她将双手摊出来,上面扣着一对珍珠链子,素银镂花护甲做得精致小巧,半分凌厉之气也无:“你瞧瞧,银作局孝敬来的新鲜样子,一半阳刻的海棠,一半阴刻的海棠,可还看得过眼么?”
沈令嘉笑道:“他们又出了新鲜主意了,想是长秋宫那边指示他们以珠宝顽器安抚后宫众人恐惧的。”她自己的头上也戴着一只金芍药步摇,那金子打成的花瓣层层叠叠,每一片都栩栩如生,偌大一朵芍药嵌在乌油油的发间,垂下来数道珠链,末尾皆坠着红宝石,额中心那一颗最亮,直能闪瞎了人的眼。
施阿措奇道:“哪里来的红宝石,竟这样好成色!”
沈令嘉摇头叹道:“淑恭公主赏的。”便将原委细细讲来。
原来郗宝果然是个顽劣不堪的小魔星,到了长秋宫,身边的宫人一概都换成臧皇后宫里的,不是能像在永寿宫的时候一般想以银针刺人就刺人了,唯有两个乳母是自幼跟着她的,又是曹贵妃所赏,也不能轻易打骂。她如何忍得了这没滋味的日子?那乖乖样装了没几天就受不了了,又不知道听了谁的馊主意,竟拿些珠宝赏给臧皇后身边亲近的人,指望她们代自己说说好话,让臧皇后早些放自己回去。
沈令嘉道:“她在长秋宫住着,一举一动都有人报与臧娘娘,还要在她老人家眼皮子底下耍这等小心眼,我只怕臧娘娘要恼呢。”
施阿措仔细端详,却发现那支步摇上最大的宝石也没有米粒大,显见得是给孩子玩的,便笑道:“这样小的宝石,成色虽然好,只怕也是贵妃拿来镶首饰剩下的下脚料。臧娘娘倒不至于为了这点子东西也要恼一回,但是一定是叫你退回去又嫌小气,叫你收着吧又怕贵妃知道了说她骗公主的私房钱,是也不是?”
沈令嘉忍俊不禁道:“正是!臧皇后听说了之后气得了不得,倒不是恼公主格局气度小,而是说:‘不说自己改了性子叫你父皇与母妃都高兴高兴,反倒学会了贿赂了。真个知道怎么使钱办事了也就罢了,赏人都不知道多赏些。给你父皇的宠妃这么一点点宝石,你寒碜谁呢?’就为了这个,前儿把公主身边两个乳母都打发了,连长秋宫内和公主乳母勾结,贪图公主的赏赐出了这个馊主意的,一概都打了四十大板撵出去。连那些宫人们的家里,也一概不许再做‘抬轿女户’,令转为民——这一回主子娘娘可算是动了真格的啦。”
前朝因宫妃命妇在宫内坐轿,需要大力宫女抬轿,因此设“抬轿女户”:这些女户只要每家出一个女儿进宫去服侍贵人们,就能每年领银米,户籍附在各地卫所下或锦衣卫下。本朝将宫女采选也纳入其中,每户可出若干女儿,底线一个,上不封顶,全凭自愿,送女入宫就有钱拿,因给的报酬不错,也很有些人家愿意将女儿送进宫里去的。又因这事干得与贩卖人口差异也不太大,宫妃们私下里称之为“宫人牙”——牙人是撮合买卖的商人,人牙子即是贩卖人口的商人,是违法的,“宫人牙”自然就是宫办的人口贩子了。
施阿措笑坏了,直从榻上折了下去,将沈令嘉吓了一跳,慌忙扶起来看她哪里磕着没有。施阿措半晌方擦擦眼泪:“阿弥陀佛,二公主才多大?认不认识钱还两说呢,哪里就知道赏人要给多少算合适了?主子娘娘未免太严了些。”
沈令嘉也噗噗嗤嗤地笑了起来:“你不知道,二公主真个是一位神童子,才六岁,与她同岁的小爷也不过是认了两三千字,会念《孝经》了而已,常太后就说他:‘比你爹当年强多了。’二公主认的字,我冷眼瞧着竟有四五千个,又读了几百首诗词歌赋在腹内,还知道不少奇闻异事,想是从书上看见的,怎么能不认识钱?她还知道汉朝藩王私铸钱上千万以逐利的事呢——我都不知道!”
施阿措一开始还笑着听,到后头简直是目瞪口呆:“亏的她是个女孩儿,这要是个男孩儿,如今东宫那位子只怕还不知道是谁坐呢!”
沈令嘉摆手笑道:“哪里就到了这等地步,你别忘了这位神童子有多么顽劣!”
施阿措想了一想,也笑道:“是了,储位总要以仁德为重。”
二人闲话一回,施阿措仍旧笑道:“你想没想好过几日腊八怎么乐?”
沈令嘉道:“还不就是喝粥吃菜,有雪了大家就赏一赏雪,没有雪就赏一赏梅,总不过就是这么着罢了。”
施阿措神神秘秘道:“前两日韦贵人被太后接进长信宫去了一回,今儿早上我路过永寿宫的时候听见常太后身边的卫秀姑姑去请她再去一回长乐宫呢。”
沈令嘉疑道:“难道是两宫太后闹了别扭,一个叫了韦贵人去陪了一天,另一个就也较着劲,也叫她去陪一天?”
施阿措撇嘴儿道:“我看,是她有了吧!”
柔福长公主却是先帝幼女,今年不过十八岁,先帝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将她定与了北狄质子斛律珣。
斛律老国主是个志大才疏的人,当年侵犯中原吃了败仗,本来说一个汉人生的庶子并不稀罕,不如拿去给中原皇帝出气。谁知道自将这个质子交出去之后,自己的儿子一个接一个地死,新生的儿子则一个也没有,眼看就要绝户了。本来这也没什么,脑残的在后边——
这老东西吓了个屁滚尿流,以为中原有神术,能隔万里之遥取人性命,苦求先帝将所谓“神仙方士”介绍给自己。
先帝自然求之不得,不光高价卖给他一群养在钦天监僧道司吃闲饭的牛鼻子与秃驴,还送了一大车不知道是铅还是汞的炼丹原料,就这么吃了几年仙丹,竟将个身体健壮、常年骑马打猎的老男人给吃死了。
老国主身后又没个亲儿子,兄弟们就开始闹叛乱,谁料到汉家皇帝心里头这样爱重女婿,为他发了大军去打北狄各部,硬将斛律珣扶上了国主之位。
这斛律珣倒也争气,二十郎当岁的青年人,居然也仗着天朝兵马收服了一众叔伯与堂表兄弟们,他母亲本是被北狄掳掠、后来思乡而死的边塞读书人家小姐,妻子又是天朝公主,北狄的父亲与兄弟待他又颇刻薄寡恩,斛律珣虽然姓还是姓北狄的姓氏,实际上行动语言都是汉家模样了。柔福长公主真正运气好,十五岁出嫁时,亲爹死了要守孝;十八岁守完了孝时,斛律珣已经将北狄国内清扫一新,专迎公主出降。像这样的“抚番”,与在中原大臣家里出降也不差什么了。
柔福长公主便笑道:“孩儿回来得迟了,该罚该罚。”实则公主出降后三天归宁,但柔福长公主是嫁在北狄,回来不易,这一回是斛律珣听说西戎要来贡,专门来给大舅子撑场面的。
常太后喜道:“女婿是个少年的才俊,又一心帮着皇帝,我儿恰与他是个郎才女貌,将来的日子过得了!”
柔福长公主只管微笑,也显见得欣然之意。
斛律珣却十分懂礼,频频举杯劝酒,要为丈母祝寿,常太后道:“王不必强饮。”
斛律珣微笑道:“小婿量大,不妨事的。”
沈令嘉这才意识到,北狄的新王究竟有多么亲近中原——竟然亲近到了如同普通人家外姑与女婿的地步。
郗法明显是喝得高了,满脸通红。他原本就被段氏彻底投诚的好事惊喜了一番,又给嫡长子定下了长姐的女儿,如今妹夫以一国之主的身份亲自为他母后祝酒,长脸面的好事简直是接二连三而至,喜得他张口就道:“今日与姊夫约为婚姻,当不可厚此薄彼,愿与妹夫效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