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皇后就令大宫女去郗法身边请了一个侍立在旁的男童:“小爷,请吧?”
郗玺原本也不过是六七岁的幼童,一开始跟在父皇身边侍立,却不知怎的,父皇忽然说要将姑姑家的表妹许配给自己,正迷茫间,母后又派人来请他,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身上,若换做一般孩子此时只怕要吓哭了,且喜得郗玺本是个老成孩子,心想:“看两眼罢了,又不能令我少块肉。”便一步一步走到了臧皇后面前,众人好悬没笑出来——这傻孩子脚下迈的那个小四方步恰与郗法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走到了太后面前,先与两位皇祖母与姑姑、姑父、表兄弟姊妹们见过了礼,再抬起头来看段思归,举动守礼,神情郑重,十分可爱。段思归此时已经上下打量了他八百遍了,见他抬头看自己,忽然笑道:“这个哥哥好。”
众人皆问原因。
段思归笑道:“他看起来不像是说话不算话的人。”
一时众皆默然,柔吉长公主却心中一个激灵,登时就想到了汉武帝陈皇后的故事。偏偏郗玺认认真真看了段思归数眼,忽然脸红道:“谢谢你这么说我,以后我会待你好的。”
柔吉长公主心中一叹:初定亲即有不吉语,这两人恐非良配,只是话已经说出去就不好再改了。一时又想起来:金屋藏娇也不过是个野史的典故罢了,从不见于正史的,大约报不到思归与玺儿头上。
忽忽半晌,众人已闲话一轮,柔福长公主要带着驸马为太后祝酒了。
施阿措的失宠,实在是很自然的事情,纵然沈令嘉很喜欢她,也不能昧着良心说一句“阿措是有大家气度的”。民间志怪传奇里往往有些什么“普通民女救了落难王爷,两人不离不弃,最终少女嫁作王妃”一类的佳话,到了宫里才能发现,那些都是穷书生为了骗眼泪颇多的妇女们的钱编出来的狗屁。实际上,男人都是喜欢高贵美丽的富家女郎的,贫穷出身的少女,除非有什么奇遇,或者美貌惊天动地,否则根本不要想让那些臭男人多看她一眼。
从实际操作上来说,普通人家里出来的小娘子,行动气度也的确是不如高门大户里出来的小娘子。打个比方,皇后宫中那些好茶和精美的瓷器,沈令嘉自己就只能喝出来“不同”,与她同年进宫的知府之女向采冰就能说出哪一种好哪一种不好,而侍郎之后姜克柔往往会与皇后和贵妃她们讨论点茶的技巧、不同瓷器的渊源、怎样搭配能使它们相得益彰等等,并且在这个过程中隐晦地讨好她们。
沈令嘉曾经对着施阿措感叹:“我也很想学习这些高雅的技巧,只可惜没有途径。”
施阿措笑道:“那就安心服侍高位嫔妃吧,兴许耳濡目染久了,咱们也能多懂得一些了。”
沈令嘉无奈一点头。
而姜克柔虽然生得不那么美,可是说话十分有见地,端午宫宴上和乞巧宫宴上沈令嘉都曾经看见她与皇爷讨论天文地理、四书五经,可见姜克柔并不是寻常被囿于后宅的女子,而是真正能够在见识上与皇爷齐头并进的。她身份又高,有个做侍郎的祖父在前朝站着,使皇帝时时想起:“朕纳了他家的女儿。”那么后宫里皇爷的宠爱就来得理所应当了。
除了施阿措、姜克柔以外,受宠的新人还有韦凝光和沈令嘉。韦凝光虽然是新人中年纪最大的,足有十八岁,却生得一张娇俏可人的脸,她又是自幼受父母宠爱长大的,脾气更加天真单纯,更难得的是两宫太后都喜欢她,常常赐给她别的妃嫔没有的衣料首饰,又明里暗里对着皇爷提起这个小表妹来,皇爷岂能不笑纳这份大礼?慢慢的知道了这个小表妹的好,很快就进她做了贵人。
至于沈令嘉,那完全是附带的,因为她生性好学,唯恐自己哪一点儿不如人,郗法说话的时候她总是东问西问,希望能让自己渊博些,郗法看她勤谨得可怜,一个月也来她这里一二回,又因为她位份低微,有一回闲话时就说:“朕教了你这些人情世故,也算得上你的老师了。”沈令嘉以为他要玩些不一样的把戏,当即跪下奉了拜师茶,谁知道第二天早上郗法起床时就口谕进她做了上家人子,把她惊了一跳。
这么贵重的拜师礼,沈令嘉还真没收过,更兼从此后郗法就再也没有提过这桩事,看起来更像是单纯喜欢她而找借口封她了。她不禁心中暗喜,这是不是证明皇爷心中也是有她一席之地的呢?
她本以为日子就会这么无波无澜地过下去,直到她熬够了年资进位,或者运气好生个孩子来打破这寂静。谁知道乞巧宫宴上出了件大事:董德妃忤逆了。
那一天天气甚好,夜空晴朗,星月皎洁,众妃嫔在太液池处宴饮,宝光花树交相辉映,又有掺杂了花汁的烛火照明,点燃之后并无半点烟火气,又以无数鸡子大小的夜明珠点缀在灯托上作补,真个亮如白昼。
沈令嘉恐怕自己没有见识丢了丑,刻意严妆一番才与施阿措同至:外穿件水红遍地金褙子,里头系一条绣大朵红芍藤黄月华裙,上身衬着浅黄的素绸抹胸,额黄剪作莲花形,宝髻高堆,中间用一枚嵌石榴石金压发固定,周围错落有致插几枚赤金钗,大朵大朵的宫花盛开在发上,腕间扣着一对深红漆手钏,衬着她雪白的肌肤,甚为娇嫩妩媚。
施阿措亦精心装扮过,只是她手里的好东西更多些,因此并不支绌:上身穿银白色高领单袄,绣几串浅碧色葡萄;下身穿一条素白长裙,并无多余修饰;外头罩着粉绿色的褙子,领口袖口皆绣缠枝莲花,以一枚嵌珍珠银攒领压着,那一圈珍珠硕大饱满,更难得个个一般大小,是低位嫔妃中见不到的好东西;头发梳作个堕马髻,使缥碧绸带系了,缀些珠花,耳上颤巍巍吊着两串珍珠葡萄,十分清纯动人。
一时二人联袂而至,并肩与帝后行了礼,又问了诸嫔妃好,曹贵妃笑道:“果然春兰秋菊,各擅胜场,皇爷有你们这一对姊妹花,是可谓美人恩矣。”
郗法无奈道:“朕说乞巧节是你们女人的事,原不欲来,你非要强拉着朕来;朕真来了,你又在这里酿醋,朕看你不当住永华宫,当住御膳房罢了,回头就号作‘醋贵妃’,岂不便宜?”
曹贵妃是老人中最得宠的,膝下又有皇爷的爱女淑恭公主,他们两个戏笑,沈令嘉与施阿措都不敢多话。
谢才人则不然,她自教坊司歌姬一直做到六品的才人,非极宠不可得,向来是在皇爷面前肆意惯了的,因笑道:“小施之美貌,六宫难寻,这也罢了,原是比不了的。妾难道不比阿沈美艳?贵妃怎说她美,难道妾就不美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