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开始是外间洗衣服的人手脚不干净。洗净的衣服在晾晒时被人撒上一把土,或者按上几个手印还算是好的,发展到后面,已经有人公然往我的洗衣盆倒脏水,再不然就是明摆着对我道:“莫忘可不是一般人,能耐大着呢,手脚也自然比我们这些粗人灵巧,就帮姐姐洗了吧——”一边笑,一边将她份例的衣服往我盆里扔。
我知道他们之前受了委屈憋了一肚子火,便闷着声忍了几日。眼见这风气越涨越烈,有心想寻个典型翻身,没想到素心在我前面先翻了脸。
且翻脸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每日检验我们工夫的方大娘。
话说那日黄昏,素心板着脸冷眼看着又有几人趁我晾衣服的时候往我洗衣盆里丢去好几件脏衣服,之后笑嘻嘻对前来巡视的方大娘道:“大娘,我这几日动作可快,早些放我家去吧。”
方大娘对她的行为视若无睹,扬着下巴道:“即好了还不快走,跟我在这里嚼什么舌头?”
那人欢快应了一声,拍拍屁股就去领出宫的腰牌,忽听闻素心立着眉毛高声喝了句:“站住!”说着脚边哗啦一声,就将我的洗衣盆踢个倒翻:“大娘,她今日的工夫没做完就走,那明日我也不做了,这浣衣局还有没有规矩?”
“你!”那人脸色一变,正要辩驳,却被房大娘拦在后头,拧着眉毛道:“规矩?老娘就是浣衣局的规矩!”她扫一眼倒扣的水盆,怒了:“反了你了,在这里撒泼!这盆是你打翻的,里面的衣服就由你来洗!”
“大娘做事可不要太偏颇。”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晾好衣服正好赶上这一局,便由不得我置身事外。三步两步走到素心身边,低头看看地上粉色的宫装,心中已然有数:“这盆是我的,可里面的衣服不归我管,可是这位姐姐不小心放错了地方,自己领回去吧。”
眼见有方大娘撑腰,那妇人厚着脸皮叫道:“你拿什么证明是我放的?在你盆里的就是你的工夫,怎么偏偏要赖到我头上来!”
“放你不要脸的屁!你当这里十双八双眼睛全都是瞎的!”素心这一嗓子唯实震撼到我。只见她一改往日少言冷漠,双手叉腰,看了一眼四周低着头偷笑不搭声的人,又高声道:“别人的良心给狗吃了,本姑娘可没有!你们合着伙欺负一个小姑娘,就不怕遭报应?”
“报应?”方大娘怪笑一声,撑开庞大粗壮胳膊阴阳怪气道:“素心姑娘这话说得,可着就你有良心我们都没有!?咱们都是没指望的,可不像姑娘你,还想着借莫忘这小模样再进到宫里去给皇上暖床呢?只可惜啊,一张标致的小脸蛋上多了点东西,只怕男人看了都恶心得想吐!诶,连做个洗脚丫头的机会都没有啦!”
这话说得忒难听,眼见素心本来涨得通红的脸转成了苍白,可见是动了真怒。一张嘴更是不留情面:“我破了相自然是连丫头都做不成,不像大娘你!一边收人好处一边还敢讲良心!如今可是看到立牌坊的了!就不知道那些个进来出去的分了你几个昧心的糟钱,供得你忘了本,黑了心!”
“啊不——”她缓口气,漾出一个凶狠的笑容:“早听说你相公在外面窑子里置了一房妾,长得天仙似的,全凭你的份例银子养着!大娘这牌坊立得好,立得贤惠!”
“你给我住口!”方大娘又惊又怒,一张大脸憋成了紫红色,几步冲上前一把拉住素心的衣襟,劈手甩过一个耳光:“我让你胡说!”接着将她推倒在地,咬着牙狠狠狞叫道:“都是死人吗!给我打!”
方大娘如此震怒,自然不是因为素心明里骂了几句黑心忘本,而是因为素心嘴里漏出了两件事。一是进来出去的收了好处,二是她相公在外面纳妾。
作为浣衣局管事,收点底下人的好处不算什么,问题出在方大娘收的,是“进来出去”的好处。浣衣局的宫女有不少在宫外成了家,晚间交了工夫后,是要到她这里搜过身子才能领了腰牌出宫的。偶有一些往里带或往外送的东西,必得过了她的眼,自然好处也要过了她的手。凡事三七开,她拿大头,暗里还要备上李甲的一份,这是浣衣局不成文的规矩。
这样的事情,一旦被发现,就是死罪。
至于说她相公逛窑子养小妾,就是指着秃子骂和尚,不管真的假的,都戳在方大娘的心坎上。
这些事情我也是后来才弄明白。眼眉前方大娘一声大吼,就看见几个常跟着她的女人围拢上来,当下顾不得许多,一边去拉素心,一边怒了容颜:“你们敢!”
“老娘就让你看看我敢不敢!”方大娘带头几步上前,一脚将堪堪起身的素心又蹬倒在地,伸出手去拎我的前襟:“我把你们两个不要脸的小娼妇!敢跟老娘甩威风,看我怎么收拾你!”
她的手拉住我的领口狠力一拽,那颗一直挂在颈间须臾不曾离身的珠子随着银线的拉扯乍然跃了出来,红得似火的琉璃宝光映红了方大娘贪婪的眼睛。
“这是什么!”她兴奋地连声音都在发抖:“你竟敢偷东西!莫忘,交出来!”一边叫,一边伸出手去将那珠子迫不及待的握在手心里。
“放手!”即便我下定决心断了太极宫的念头,也从没想过要将这珠子还去。如今见她死死攥在手中,已是恼怒到了极点,心底横生出一股子阴毒,双眼一眯,压着嗓子冷冷对她道:“你信不信这珠子今天到了你的手上,明天就有人来诛你九族!”
方大娘被我的表情语气吓的后退一步,手上仍然舍不得松劲,嘴硬道:“你敢唬我!?”说着,抬手就要来打。
我一仰脸,瞪大了眼睛毫不畏惧的看着她:“方大娘,亏你在宫里呆了这么久,有些东西拿得有些拿不得,这个道理你不明白?你今日若为了这样事情打我,日后大难临头时可没有后悔药吃!”
“你!”方大娘气得五官扭曲,但举起的手到底没敢落下。僵持间在一边和稀泥的人劝道:“大娘消消气,莫忘年纪小,不懂事,你别跟她一般计较。”又有人拉我的衣服:“莫忘,快跟大娘赔不是,都是误会,误会,哈哈哈哈——”
方大娘有了台阶,哼了一声放开我。我心下松了口气,矮身对她行礼,说道:“是莫忘不对,大娘莫生气。”眼见她虽然神色不快到底没有再发作,转身扶了素心起来,又道:“方才素心姐姐冲撞大娘,也是我的错,我替姐姐向大娘赔不是。”说着又要再拜。
谁料素心全不领情,将我扶着她的手冷冷甩开,丢下一句:“轮得到你替我赔不是!”便头也不回得往放房间走去。
众人面面相觑,一场闹剧终是散了场。我回头看看,原本散在地上的几件衣服也被悄悄拿了回去。方大娘狠狠瞪我一眼,转身欲走,被我几步追上,往她手心里塞了一块二钱重的碎银子:“大娘,今日是我不对,话说重了,大娘莫往心里去。”
“你这丫头倒是——”方大娘一愣,看在银子份上还是缓了神色:“姑娘的钱老奴可不敢收,没得过两天又有人要诛老奴九族!”
话酸,收钱的手却利索。
一场风波到底平息下来,除了方大娘看我的眼神有些探究和异样以外,日子又恢复到以前那般忙碌。
唯一有些不同的是,素心与我走得近了些。我跟她同住在一个小屋里,原先她只是我工夫上的老师,出师之后便很少跟我说话。那日之后,她跟我的话渐渐多起来。
原先我为着她替我挨了几下打一直过意不去,平日总想着帮她多做点活计。如是几次,反倒招她嫌弃:“你不必如此,是我看不过去,并不是为了你。”
我笑盈盈将她手上的衣服放在我盆里:“你也不要误会,是我心情好想多洗几件,并不是为了你。”
素心闻言,神情古怪的看了我好一会儿,难得“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她本来是个清冷模样,这一笑如春水破冰,动人情肠。
“姐姐该多笑笑。”于是这便成了我唠叨她最多的一句话。
日子忙忙碌碌的过去,待到烟花三月时,宫里传来消息,御驾要去西郊天水围场狩猎,浣衣局要出人随行侍候。
为避开农时,皇家狄猎大多选在秋后。名为狩猎,实则一为操练京城军队,一为考察皇族宗室后辈人才,多少人的命运扭转便在此处,实在是件了不得的大事。三月行猎实在少见,且要浣衣局随侍,就代表有宫嫔伴驾。我跟素心猜了半日,料想大约是皇上打着狩猎的旗号要带嫔妃们出宫游玩。这样的工夫并没有什么甜头,但到底能出宫一趟,心中多少有些期盼。
果然,浣衣局拟定五人随驾,其中便有我和素心——离宫又捞不到好处的工夫,成了家的宫女是不屑与我们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