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漏跳了一拍,从来没有过的自惭形秽叫我一时不知当何以自处。阿进拉了我一把,示意我站在高台之下的一队内侍后面,低声道:“主子吩咐你在这里候着,一会儿叫到你就出来,可明白?”
左右都是年轻內监,见了阿进熟悉尊敬的样子。我猜想大约是到了慕容霖的随侍中,不安道:“阿进公公,殿下的性子你比我熟悉,这可是在御前啊!”说着,一边局促不安的拉住他的衣袖,用一双大眼泪巴巴的望着他。
阿进被我的语气神态吓了一跳,随后却安然得很。大约跟着自己主子着三不着两的事情做多了,老神在在道:“怕什么,主子还能害你不成?”说罢扭头去看远处马场,喜道:“殿下得胜回来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果然纷乱有力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携尘而来,为首的便是慕容霖。他胯下一匹白色骏马神骏异常,再仔细一看,辔头上雕龙画凤,竟是御马。
“父皇,儿臣赢了!”慕容霖利落的跳下马来,对着高台上慈眉的父亲一抱拳:“连太子哥哥都追不上我!”
随后而来黄衣金甲的年轻人束着一头黑亮长发,姿态翩然的跃下马来,宽厚笑道:“三弟马术精进不少,做哥哥的大意了。”
“怎么太子哥哥不服?要不再比一圈?”慕容霖闻言竟然侧头一笑,目中全是挑衅。
听了慕容霖这两句话,我在心中替他暗叹一声,也不知该叹他深受皇权庇护,还是该叹他白长了这么好的皮囊却不知收敛不懂权衡。即便太子有个仁厚的名声在外,似他这般盛气凌人已然是大大的不敬。他自己无所谓,却叫人掂量着与他素来亲厚的逍遥侯是个什么态度。
果然台上台下一时静默。太子笑而不语,身形潇潇如玉树临风,微弯的眼中仿若含了千山万水。慕容霖见他不肯应战,正要再说话,忽听得高台上皇帝沉稳的声音响起:“霖儿骑术是有长进。”慕容霖面上泛喜,却又听他道:“但跟太子比还有些差距。”
眼见慕容霖喜色一退还不服气,皇帝笑斥他道:“你太子哥哥让着你,还看不出来吗?”
皇帝亲自给的台阶哪有不下的道理。太子行礼欲走,慕容霖眼光往我这里一瞟,眉头一皱索性耍赖起来:“儿臣不要太子相让,我们再比一场分个高下!”说着就去拉太子的衣袖。
他这一瞟我算是明白了——慕容霖一心要在皇上面前胜出讨个赏赐,便是将我要到他手下。等待慕容霆回来,再做个人情送我过去,到时候哪里由得我高不高兴愿不愿意。思及此喉中泛出一阵恶心,当即调头想悄悄离开,却被一个清亮的声音吸引住了。
“三殿下,臣妾代替太子与你塞上一场如何?”
说话的女子圆脸桃腮,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慕容霖。小巧厚实的朱红嘴唇微微翘起,实在是个娇嗔可爱的样子。她穿一身湛蓝长袍坐在女眷中并不醒目,如今迎风而立,身姿甚是飒爽,夺去一众人的眼球。而我,却注意到她身边端坐的锦衣女子正是太子正妃吴槿。
吴槿面上含着恰如其分的淡笑,看着太子良娣卢氏在御前占尽风华出尽风头:“父皇,方才看太子与三殿下赛马甚是畅快。臣妾幼时跟家兄习过马术,一时技痒,想跟三殿下切磋一下,可以吗?”
皇帝点头含笑:“霖儿可愿应战?”
我看着慕容霖左右为难的样子,心中暗暗发笑——原本他想仗着胯下御马欺负太子不敢僭越赢个赏赐,如今反被将了一军。卢氏一介女流,他胜之不武,输了更是难看。眼下应了不好办,不应又显得小气,正在左右为难时,高台上有女子朗声道:“皇上,臣妾也想赛上一赛。”
声如黄莺出谷甚是清朗动听。越众而出的女子穿一身锦绣灿花水色大袍,秋香色的流仙裙上大团大团的缠枝莲花夺人眼球,在烈烈野风中翻起炫目的浪花。因为是出游,便没有大妆,只在发间额上以黄金修饰,面上施薄薄一层粉黛,显出女子青春飒爽的本色——许久不见杨氏,果然在皇恩润泽下姿态风韵越见动人。
成功将皇帝视线牵扯住,她自得笑道:“皇上忘了臣妾母家也是行伍出身?臣妾跟着爹爹在军营长大,十岁就会骑马了!”
“没想到杨嫔不仅歌唱的好,还有这样的本事。”端坐在皇帝身边的女子掩口一笑,不经意流露万千风华,就连说话声音也透着一股子软糯慵懒:“俗话说将门出虎女,想必杨妹妹与卢良娣风姿不输男儿,臣妾今日有幸得见,求皇上准了吧。”
“那便如你所愿。”皇帝面上如沐春风,含笑对杨嫔道:“朕准了,去吧。”
杨嫔应了声是,返身正要离去,忽听那女子又笑道:“不能叫杨妹妹与良娣白白辛苦,”她顺手自高耸的发髻上取下一枚五尾点翠含珠黄金凤钗,轻轻放在桌前:“这钗乃是臣妾当年陪嫁之物,臣妾斗胆将此物做个彩头,二位可不要嫌弃。”
那黄金凤钗一眼望去便知分量颇重,凤尾上蓝盈盈的点翠在阳光下折出炫丽光芒。二女连忙行礼,口中谢道:“多谢宁妃娘娘!”
原来她便是后来居上的宁妃。
我混在人堆里,毫无顾忌的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个遍。只见她着淡淡的竹青色长裙,容貌秀雅,姿态从容,大约因为皇帝右手边端坐着的湘妃过于醒目,所以她在一众妃嫔中便有些黯淡。但方才一番作为,不动声色的抢了原本独领风骚的杨嫔的风头,还在众人面前端正了身份地位,博得皇帝侧目温柔一笑:“还是宁妃想得周到。”
一举三得,这样的手段,并不比蛰居在永春宫的慧贵妃来的逊色。
“父皇,宁妃娘娘的彩头好是好,儿臣拿来却没有用处。”思绪正飘忽时,忽听得慕容霖借坡下驴:“既然有杨嫔娘娘应战,那儿臣稍歇歇去,一会儿射柳再来拔筹!”
“霖儿好大口气!”皇帝嗔他,然眉目皆是回护。之前与太子的一番争端已然化为无形,又添上几笔胭脂色彩,更叫一众将士宗族喜闻乐见,这样的结果算是皆大欢喜。我望着高座龙椅目色深深的皇帝,心中不禁想到,如今宫中已然是另一幅景象了吧。
由不得我多思,二女已然换了劲装在御前谢恩。杨氏一袭纯白,卢氏一袭酱红,皆做长发高绾,收袖束腰的胡女打扮。马奴牵来一红一白两匹好马,杨氏婉转一笑道:“可是应了景了。”自觉去牵那匹毛色雪白马儿。
卢氏哪里会与她相争,翻身上了红马。只见二人皆是鲜衣怒马神采飞扬,明晃晃的日头下宛如红白二朵争相吐艳的芍药蔷薇,红如烈焰白如霜雪,双双驰成一道留香的虚影。
眼见两匹骏马踏出一路烟尘,遥遥往马道远处飞奔而去。众人极目远望,但见红白两个身影不相上下,几乎驰成两道幻影。正有人扼腕叫好,忽然那白马猛然发力一窜,已然领先了一个马身,而红马速度却越来越慢,任凭马上之人怎样催打,仿佛体力不支一般渐渐停了下来。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我也探头去看,正听耳边有人低低道:“那马——”话未说完,只见红色马儿一个踉跄四蹄跪倒,马上的红影,则被生生摔了出去。
一片惊呼声中,太子抢过马奴手中的缰绳翻身上马当先率众疾驰而去。原本遥遥领先的白马也停了下来,在原地转了个圈,往回小跑。
赛马途中发生了这样的意外,宁妃如何坐得住,连忙吩咐宣太医。台下太子妃面色焦急,立起身子放眼去望,只见太子将卢氏护在怀中,策马到了近前时,犹见卢氏一张娇丽小脸已然苍白如纸,眉目痛苦拧成一团。太子妃示意侍女上前扶住马上摇摇欲坠的卢氏,切切问道:“卢妹妹如何了?”
太子深锁眉头,翻身下马后亲自将卢氏抱在怀中。皇帝见他关切之情溢于言表,沉声道:“莫要拘泥,快快带她去行辕医治。”太子这才匆匆而去。方才接了一把的侍女浑身发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冲太子妃道:“娘娘,良娣流了好多血!”说罢将双手一抬,果然两只手掌一片嫣红。
太子妃神色一凛,对着台上行礼道:“父皇,容儿臣失陪!”说完连忙追着太子急急而去。高台之上人人面色不豫,皇帝更是皱眉看向宁妃:“你也去看看吧。”
宁妃遵旨离去。草场上白马一溜小跑到得台前,未等马奴把持住缰绳,杨嫔已然神色慌乱的滚下马身,跪跌在台前带着哭腔道:“皇上,皇上,太子良娣的马有问题!”
事情摆在眼前何用她再来哭诉。不必皇帝出言,随太子同去的马奴跪在杨嫔身后,身如筛糠,颤声回禀道:“圣上容禀,那马、那马不知何时吃了巴豆,现已拉得脱力,再不能跑了——”
“混账!”天子怒气冲天,众人立时跪倒一片。原本呼喝震天的草场上静得只能听见风的声音。我亦跪倒在地,心中忍不住的仓皇难言——果然又是一场泼天的风雨。
而宁妃娘娘自行辕传来的消息则又为这场风雨再添雷鸣闪电之势——卢良娣腹中两个月的胎儿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