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有关焚寂凶剑的下落,还是鬼灯打听出来的。
东方曾经问过这位鬼修大能,仇已得报,恨也消尽,天地再无限制能阻它前路,为何明知人间为天道法则所控甚严,仍要缚地为茧困束自我,不愿离开呢。
莫说那煞气为它之根源等闲不得离开,它与世间之因果已然了结,更无仇怨,若它甘愿,散尽魂体凶煞,换种顺应天理的方式修炼亦未尝不可。
鬼灯与北邙山中鬼修不同,北邙山自古便为王侯将相墓葬之地,又有征战横尸埋骨,集天地戾气,方圆百里之内除魔化植草再无活物,北邙鬼王生时为人间将帅,治下所统也多为将士,所沾人命不计其数,生前死后皆煞气冲天,但这些能在北邙称王称霸的鬼修,大多正是借着地利,一出北邙,自然会为天道排斥——就这点而言,作为一个鬼修,鬼灯这等能与过往一刀两断、断得连因果都不沾的这么干净的,倒也是奇迹。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它那番无所作为,却显得怪异得……有些愚蠢了。
鬼灯当时只是冷笑不言,后来在结伴而行的无数岁月里,东方才慢慢明了这鬼修的性子。
这天底下得道的剑修,哪一个不是偏于自我、极情于剑?可是鬼灯得以进阶地仙,与其说是以剑入道,不如说它以它的道自成一体,剑不过是附带。它当然喜欢剑,却未到痴迷,它甚至随心所欲,什么都不在意。任何修者于众叛亲离身死道陨的绝境,化妖化魔都情有可原,可偏偏摊在鬼灯身上,简直就是不可思议。从不曾真正在意,从不在乎拥有,纵然失去一切落得那般境地也只是自叹技不如人罢了,可它偏偏没有就此消散,反倒以怨灵引魂化为妖鬼。
然而能叫它以妖鬼之态留存于世的,也就只有它自己。它什么都不曾看重过,却在死后才发现自己的不甘。如果“活着”也能算是一种执念的话,那它就是习惯了无拘无束的生活,所以它怨的是天,怨这自由被打破它整个世界面目全非。
是剑修亦或是鬼修的形态对于它来说,根本就没有什么两样。它看这天地静寂看诸世逍遥,不在乎所有,也只想维持留存这样一种境况罢了。
南疆苗寨,一妖一鬼住了很长时间。寨中多木竹,东方待着倒是不错,讶异得是,鬼灯也很自在。它现在最大的乐趣不是在那还未知的邪剑,而是东方。
‘我看你明明浑身上下都刻满了——我的时间不够了,’鬼灯充满恶意得笑着,好奇,‘可为什么你能表现得这么轻浅?’
能叫观者都觉察出来的焦躁,可见是如何明显——至少是在鬼灯眼中——可为什么他能连遮掩都这般轻描淡写?这是它第一次遇到这样一个人……不,一个妖,他生命中在渡过的每一刻都像是在艰难渡熬,像是一棵要枯死的植栽,痛苦而挣扎得苟延馋喘,可他明明不是在生命最饱满最鲜亮的时候?他明明是如此年轻,如此健壮啊。那他在承受着的究竟是什么呢?
南疆的女娲遗迹确实极多,却没有他们要寻找的那一处。于是可以肯定,封印着凶剑的定然是一方避世之所在,避世到连传说都不曾流散。
连鬼灯都觉着不耐烦了。它整天里飘着,就见着东方安静得、沉默得,像一幅画儿一样不紧不慢不轻不重得掀开在时光里,纵然整个神魂都烙刻着想紧抓时间而不得徒然无力的悲哀,还是笑得轻描淡写不动声色。初时毛骨悚然,渐渐得,有所理解。
真有趣啊。他有天神般俊美纯澈的颜貌,却斑驳了一个噩梦一样的魂魄。
‘你所说的爱折磨你到这般地步,’鬼灯嘲讽不解又莫名有种高山仰止的感觉,‘可你还是这般坦然。’
“不过庸人自扰。”东方道。
‘可你的心不是这么想的。’鬼灯简直好奇到想将他整个儿剖开,将那些妖身与神魂的东西分开,剐出五脏六腑三魂七魄,细细查探他到底与自己有什么不同,对于未知的事物,即使充满了抵触心理,妖鬼与凡人一般都有着矛盾的探究态度,‘你简直就像个复合体,把自己的外表与真实完全割裂开,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它真的不能明白。可这种叫做。爱的东西,叫它光是注视着就觉得疼,仿佛还是血肉之躯时,曾心慕那株荆棘中的红花,美到勾心夺魄,可碰一碰都恐手掌被刺穿鲜血淋漓。明明是一个怨煞凝合而成的鬼魂,却觉得这种虚无的东西比什么都要来得恐怖。
鬼灯在再不能忍下去的时候,下了地界。它不应该去的,哪怕是妖界都比地界来得好,可它还是去了。当初以鬼形现世,它好不容易才摆脱地书束缚,现在要去的却是对鬼魂束缚甚严之地,进去一趟,便自动成为地界之民,魂魄里就有了烙印,后来若要再回人间所受的规矩便更大了。
可它随性惯了,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它正是在回应鬼气召唤踏足地界时,才明白自己这样做的缘由。它想它该与东方分开了,同行的这段旅程是时候终止,它有自己想要去做的,正如东方继续他的宿命又或是为破除宿命而做什么。
鬼灯回到人间,将所闻转述东方:‘地界有一境名幽都,为女娲眷属繁衍之地,监视天下所有凶剑,履行女娲大神当年予下天道之因果。女娲真神自古居于幽都中央,我不敢进,只探听到幽都东为女娲族先民,西为龙渊旧部,人间界与幽都气运相连之地有七处,应是你所说七柄凶剑封印之处,其中一处,名为乌蒙灵谷,正是在南疆。乌蒙灵谷世代供奉女娲,封印的正是凶剑之一的焚寂。’
知道了名字、要找寻到其所在便很是简单。
这是南疆僻远之地一处谷地村落。南疆之地风景便与中原大为迥异,许是乌蒙灵谷源自于远古之地的族类,建筑之风与南疆众地相比竟也很独特。
一妖一鬼立在山巅静静往下看,巨大的女娲神像在一片阳光树影斑驳中呈现出幽谧恬淡的色彩,活泼的瀑布溪流穿梭而下,平坦的谷地分布着无数乱石淤泥堆砌的矮坡,长满了嫩黄软红的繁花,精致的木屋便坐落于其上或依着矮坡而建,有绳索栈桥与木梯彼此相连,石台之间偶有古老的图腾石柱,遍布着青苔淤藓的痕迹,凝结如雾般轻盈的灵气弥漫在此间,叫观者一眼便觉出浓浓的温柔与细腻。
谁能想到,这样美丽的地方,封印着一并源自太古仙人撕裂魂魄的凶剑呢?那样冲天恶念的凶煞之气竟被蒙蔽得丝毫不存,此地的人们无忧无虑得生活着,轮回渺茫,诸世变转,再无人能记得曾被封印的所有苦痛与不甘。
‘你就光是看着?’鬼灯恹恹道。它在白天照样现行,但阳气太盛,总归会觉得不舒服。
迎风而立的身影依然如当年初遇时那般清俊幽雅。青衣墨发,手中拄着苍翠欲滴的竹杖,眉眼静谧,淡淡的不自觉的笑意犹如清月之辉。
‘多少年了,幽都为地界所蔽,人间界已离得天地两界太过久远,纵然是封印之地也已成孤岛,女娲大神的视线不可能再穿透三界屏障直达此地,你要做什么也不必顾虑这些。’鬼灯如是说道。它已经不想要这剑了,在探听到乌蒙灵谷来历之时已然探听到焚寂剑的由来,于是骤然明白同行者的秘密,这不是它该触碰的存在。
“凭一己之力突破封印之地,屠尽守护者,夺回凶剑?”东方道。
鬼灯沉默了一下。东方虽为妖身,却是善妖,还是草木一族,能为虽不能说弱,但沾上人命业力,那就什么都说不好了。
‘那你待如何?好不容易寻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