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老爷看着丫鬟们把孩子们包出来那歪七扭八的饺子端走,倒是有感而发。
“从前家里哪里有这样靡费,虽说也不至于短少钱财,却也是断断不敢浪费了物力……还记得大嫂过门第一年,包出来的饺子一下水就散,后来竟成了一锅糊汤,大哥还不是硬着头皮,点了香醋全喝下肚子里?大年初一的,进了茅房就不肯出来……”
众人便哄堂大笑。
大太太连手里的饺子都笑得捏不住了,冬菇虾皮馅撒了一桌。
“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了!”
她看着二老爷的眼神就温存了起来,“才进门的时候,二叔连个大字都不识,成天和族里那一等下三滥的无赖子弟厮混,衣服也不好生穿,一件破褂子敞开着,露个油光黑亮的肚子!”
几个儿女看着眼下衣冠楚楚的二老爷,又笑得不会动了。
大老爷也难得地有了回忆往事的兴致。
“那时候哪里能想得到会有今天的好日子?”就和子女们忆苦思甜。“统共家里也就是十几顷地的家当,收成还不好,年年都要到族长家去打官司,索要当年族里贪墨进的田土。”
“又要照管生计,又要读书……那时候你们二叔不过是个娃娃,乡试前我还要张罗着卖谷子,和佃户打擂台。进了考场晕晕乎乎,一大滴墨就落在了宣纸上,当时心里就是一寒:污了卷子,这一科怕是不能中了。”
几个儿女们就都听起了兴致。
他们自出生起,就是锦衣玉食,又哪里想得到杨家还有这样落魄的过往。
“索性就破釜沉舟。”大老爷面上,也渐渐放出了隐隐的光辉。“针砭时弊、嬉笑怒骂……没想到反而投合了座师的胃口,虽然污了卷子,但却硬是提拔我考上举人。还引荐我到你们外祖父府中投卷。”
大秦科举,除了八股之外,还考诗词歌赋。
这一关考的不但是才情,还有举子的人脉。当时秦帝师正是烈火烹油的时候,大老爷能把卷子投到秦家,不得不说是得了天大的人情。
“你们外祖父当时还是少壮,看了我的卷子,拍案叫好……”大老爷就笑着看向了大太太,“叫进来问了我的出身,又和我秉烛说到三更,第二天就派人上陕西会馆说亲,说是嫡出的四小姐……”
“那么多年前的事了!”大太太不由大窘,“还提它做什么?”
大老爷且笑且言,“嫡出的四小姐还没有夫家,问我有没有定亲。我才几岁,你们的祖父祖母就染了时疫双双去世,哪里有人上门说亲?自然是尚未婚配。一来二去,托座师做了大媒,就把你们的母亲抬进家门……一转眼,二十多年了!”
虽说大老爷轻描淡写,但他以一个黄口小儿的身份打点家业发奋读书,才止二十岁就以文采打动座师,破格入选,又慎重推荐到秦帝师门下。当时那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少年风采,也是可以想见的。
就是如今老了,都是个仪容修整的老名士,少年时的风流,又更不必多提了。
众人就都不禁看向了大太太,怀想当年她加入杨家时,见到夫婿年少风流,又会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大太太有了几分不好意思,“老爷也是莽撞了,当着孩子们的面……”就遮掩着招呼,“这些饺子足够吃了,还是包些元宵。”
众人就都掸掉护膝上的面粉,换了擀好的元宵皮来,往里头填猪油芝麻馅。
元宵包好,饺子也上桌了。
却是个大皮薄,一看就晓得不是孩子们的手笔。
五娘子倒有几分失落,“白包了半日!”
大太太就笑着吩咐立冬,“那就把他们包的饺子也过了水,看看我们小五能吃几个。”
不消说,这些饺子不是敞了口,就是少了馅,一团面疙瘩吃在口里,又哪有曹嫂子包出来的饺子好吃?
五娘子才吃了两个,就偷偷摸摸地去夹好饺子,叫九哥看见了,又是一场嬉笑。
热热闹闹的,就过了子时。
众人连忙起身放鞭炮,又换新衣,以敏哥为首,子女们逐一向长辈请安,也得了红赏封儿的压岁钱。就连屋里屋外当值服侍的丫鬟婆子,一并都有赏钱。
还要接神踩祟、饮屠苏酒、挂桃符、迎灶神、财神、福禄寿三星……
直喧闹到天快亮了,才各自回房歇下,到了中午,又翻身起来吃隔年的煮冻饺子。
杨家在苏州没有什么本族的亲戚,两个出嫁的女儿,也都远在外地。
大年初一、初二,就没有人上门拜年,只有各式各样的团年笺,收了一大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