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灵被一众宫娥彩女簇拥着,沐浴更衣罢,送入青鸾宫侧殿。她看着赵芡远远看着她笑,十分和善的模样。她选的宿宫是赵芡偏殿旁的一处宫殿,只因她看赵芡甚有眼缘。而阿房所在那一侧,到底是有些悸人的,她虽也喜欢阿房,可到底不敢住那旁边去。好在,青鸾宫很大,再住进来十余个少使,一人一间房亦是有的。
夜色渐染,赵胥来送姑奶奶进来,同百灵讲述男女闺房事。百灵虽有三分羞怯,但到底是坦然的:她是媵女,这本就是她的宿命。
她是个认命的人,亦十分相信命。
讲述罢了,姑奶奶领了赏钱一张红俏的老脸欢喜着出去,百灵却唤着了赵胥,“公公,可否替我将我的琴取来?”说着,她补了句,“在夫人寝宫旁的后殿,我就将它摆在桌面上了。”
赵胥应了声,轻车熟路便去将古琴取了来,唤她的时候,唤的是“百灵少使。”
她娇俏着脸蛋接过琴,跟赵胥道谢罢,不忘取了些银钱,让赵胥莫忘关照。赵胥笑眯眯的将钱收了起来,应着此乃本分,便回大王身边伺候去了。
百灵很爱她的琴,她觉得琴音似人言语般,却比人言语能能打动人心。
她自从容净手、焚香、摩挲擦拭着她的爱琴,虽不是什么名匠所处,亦不是价值几何的古琴,可音色却很清灵透亮,一如她的名字般。
嬴政是过了酉时来的,他今日算来得早了,青凰总不肯见他,如今派了个媵女来伺候他,总算有个传话的人,也算是好的。
嬴政在青鸾宫门口驻足良久,方叹息一声,迈着稳健的步伐进去了。赵胥引着嬴政入了百灵的房间,袅袅馨香里一端庄闺女正爱怜的抚着她的琴,颇有一番闺阁之趣。
这女子他自然是认得的,只不过不甚相熟,他记得她叫百灵,平日里是青凰身边一个颇为恬淡却讨喜的丫头。
琴痴!嬴政的心里如是评价。
百灵发现嬴政到来,匆匆然起了身欲行跪礼,嬴政待她礼毕,方道,“政见你十分喜琴的模样,可到底从未听过你抚琴。”
百灵浅浅笑着,“弹琴有五不弹:不坐不弹,落雨不弹,衣冠不整不弹、尘世喧嚣不弹、对俗子不弹。而百灵,更多一条:心境不同不弹。故而大王未曾听过婢弹琴,亦是合理的。”
嬴政苦涩一笑,只问道,“那如今,此是否六项皆未达到?”
百灵答,“今日可弹。只不知,大王想听哪一曲?”
嬴政细细思索了一番,可他对音,到底是不如赵姬和百灵这般熟稔的。遂只道,“你且信手弹来,孤都听着。”
百灵拢了拢神,喏了声,嬴政唤赵胥赐坐百灵,她方端正坐着,默了片刻,灵巧纤细的指尖在那漆红的琴上跃动起来,缭乱着一曲音调,声声轻灵却侵人耳。
那琴音单个来听并不曾伤感,可连成一片再加绕梁,却生出一股淡淡的愁来。
嬴政端着茶盏,听得怔怔的一阵发愣,直至百灵弹罢后片刻,他方悠悠的回过神来。
“大王可是在想谁?夫人,还是阿房姑娘?”百灵试探性的问道。
几乎是未经思索的,嬴政的口里便蹦出两个字来,“青凰……”
闻言,百灵笑了笑,她知道,她今日是没有白来的。她顺势问道,“恕婢冒昧一问,大王可曾真心爱我家夫人?”
嬴政深深地吸了口气,似有些痛苦模样,“孤不知,孤若看得清自己的心,孤便不会害青凰离了咸阳宫了。孤只知道,那日祖母将青凰带走时,孤好害怕,怕她就此恨孤,自此再不回来孤身边……”
“那就是爱咯?”百灵试探性的问道。
可嬴政并未作出正面回答,他只沉闷着闷了口茶。
百灵有些失望,甚至不知自己回去该如何交差了。却不想,她正失望时,嬴政却幽幽的开了口,“孤有许多话想同青凰亲口说,可她却一直对孤避而不见,即便是孤日日去华阳宫,她也不愿见孤。孤……是真的伤透了她的心罢?”说着,嬴政黑亮的眸子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忧愁瞥了百灵一眼,“百灵,你是她身边的人,你告诉孤,孤该怎么做她才会愿听孤同她说话?”
“不若大王将想说的写出来,婢帮大王带给夫人,何如?”百灵问道。
嬴政点点头,道好,随即将贴身的一小帕铺开来,百灵研了墨,她仔细的盯着嬴政的笔尖,见他犹豫踯躅了许久,方悠悠的写下《山有扶苏》,百灵有些不解,却见嬴政复又在其下标注了一行小字:哀朕之错兮,扶苏悯之兮?娥眉弃吾不顾兮,好逑无双焉寻兮?
百灵了然:大王是在悔过,求夫人原谅呢,言夫人是个好妻子,求她不要放弃了他这不称职的丈夫。
嬴政将东西交给百灵,百灵小心的揣入怀中的暗袋里,嬴政言想再听百灵弹一曲,百灵欢喜着又抚琴一曲。这厢,却是不同于上一首的调。这厢,虽依旧是浅浅悲伤的调,好歹到曲尾时,多了些轻快愉悦之音。
“你怎的两次弹的不同?”嬴政有些许不解。
百灵笑道,“音由心发,沁入人心,百灵从来都是随性而弹的,故而调不曾重。”
嬴政笑了笑,只道,“有你这般好琴艺,宫中琴师,怕也未能有几个及得上你。”说罢,嬴政起身,只道,“孤有些倦了,难得休息得如此早。”
百灵答应着,放下琴来,红着脸替嬴政更衣。
那夜,偏殿的小床接替那琴音又唱了一曲,百灵累得很,很快便沉沉的眯了过去,半睡半醒间,似听见嬴政低沉的嗓音酸涩哽咽的唤了两声,“青凰,青凰呐……”
她再听不分明,沉入梦乡。至次日晨起,嬴政已上朝去,百灵摸了摸冰凉的枕侧,夜半那两声幽怨的“青凰”却在她耳畔回旋。
她的心微微颤了一回:不知,她是该哭,还是该笑呢?
应该是该笑的罢?她不再多想,快些收拾了自己一番,攥紧了怀中那方丝帕,匆匆回华阳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