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出身寒门,在各国辗转奔波多年,好不容易在咸阳攀附上楚系,又呕心沥血了十几年,最后拿着脑袋做赌博,才有了今天的成就,他当然能忍人所不能忍之事,当然擅长审时度势以最小代价换取最大利益,所以他在宝鼎的狂暴面前必然害怕,必然退缩。他恨恨地瞪了宝鼎一眼,转身就走,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要以最快的速度利用自己廷尉卿的权力把盐池所有人犯、供词和罪证抢到手,这才是此次决斗的致胜关键。
“竖子无知,死到临头了还猖狂。”李斯一边大步离去一边忿忿不平地低声骂道。他在官场混迹几十年了,见过数不清的宗室权贵,但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粗鄙不堪残暴愚蠢的权贵,这也是公子?这人是怎么生出来的?他长这么大就没读过书?就算在北疆蛮荒之地茹毛饮血,也该知道躲避强敌吧?难道你看到一头恶狼就直接冲上去砍它,根本不管自己的死活?李斯心里的怒火无法遏制,忍不住脱口骂了一句,“西北虎狼,畜生而已。”
宝鼎听到了,熊熊怒火蓦然爆裂,“直娘贼,你敢骂我,老子活劈了你。”他三两步追了上去,抡起拳头就砸。
李斯没想到宝鼎耳力如此之好,那么小的声音都能听到,他哪里知道宝鼎勤练“内视”之术,这耳力早就超乎寻常了。李斯心虚,骤然加快了速度,要跑了。李斯也是文武双全之人,当年在兰陵追随荀子学习的时候,六艺是必练之术,如果没有真本事他哪敢拎着宝剑游历天下?李斯脚步一快,宝鼎这一拳打空了。
“直娘贼,老子打不死你。”宝鼎大怒,顺手抄起墙边的铜灯劈头盖脸地砸了过去。
李斯大惊,这一下要是打中,必定脑浆迸裂死于非命。他再度加快速度,两脚如飞,抱着脑袋就跑。
宝鼎又打空了。这时候宝鼎的黑鹰锐士、李斯的卫士看到两人打起来了,纷纷从大堂外面冲了进来。
宝鼎连打两下都没有打中,顿时睚眦欲裂,气怒攻心,顺手扔掉铜灯,瘦弱的身躯突然加速,然后腾空而起,像箭一般射向了李斯。李斯这次躲不掉了,给宝鼎硬是撞飞了起来。宝鼎飞速爬起,一个虎扑将李斯压到身下,抡起拳头就打,“你敢骂我畜生,老子打死你……”顿时双拳如风,舞起片片残影。
李斯心虚,又被撞倒失去先机,宝鼎又是天生神力,这下只剩下挨打的份了。几拳下去,李斯忍痛不住,凄厉惨嚎。
李斯的卫士厉声怒叱,飞一般冲了过来,但没人敢拔剑。知道打人的是公子宝鼎,还有谁敢拔剑?那不是自寻死路嘛。曝布和二十个黑鹰锐士岂能让他们接近宝鼎?“给我打……”曝布一声怒叱,锐士们蜂拥而上,拳打脚踢,转眼就把李斯的卫士打趴下了,然后像死狗一般拖了出去。
曝布望向驷车庶长嬴豹。公子和上卿打架,他上去拉不合适啊,当然应该由老嬴豹出面劝架,但等他抬头一看,哭笑不得。老嬴豹背负双手,弯着腰,正在欣赏屏风上的花鸟,全神贯注,心无旁骛,那张脸几乎凑到了屏风上,对堂上的打斗竟然视而不见。
曝布没办法,急忙冲到了宝鼎身边。这几天宝鼎的情绪明显失控,他和司马断等人一直提心吊胆,担心宝鼎的病又犯了,好在宝鼎神智清醒,虽然疯狂地炮制出一个谋反大案,但好歹有利于己方,不算是胡搞一气,不过现在宝鼎痛殴李斯就不对了,尤其看他那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大有打死李斯的架势,显然就是失去了理智。
曝布猛地伸出双手,一把抱住了宝鼎,连手臂都一把抱住了,然后急速后退,将宝鼎从李斯的身上拉开了。另外两个锐士急忙抓住李斯的手臂,架起他就往后跑。
“放开我,曝布,放开我……”宝鼎极力挣扎,吼声如雷。
曝布一个人根本制不住他,这时又有几个锐士跑了过来,他们过去都在乌氏待过,守护过宝鼎,知道宝鼎的病还没有痊愈,所以一起出手,硬是把宝鼎制住了。
“公子,不要打了,再打就要把他打死了。”曝布小声劝道。
“杀了他,杀了他……”宝鼎这一刻的确失去了理智,他心中的怒火在熊熊燃烧,他的脑海里全部都是咸阳的冲天大火,都是被活埋的二十万秦军将士,都是在战火中悲惨死去的无辜生灵,而这一切都是李斯造成的,这恐怖的噩梦这累累白骨的打造者就是李斯,是李斯让大秦帝国突然死去,是李斯屠杀了千千万万的生灵。
宝鼎在曝布的怀里挣扎,在锐士的拦阻中嘶吼,他疯狂了,他声嘶力竭地叫着喊着,“杀了他,快杀了他……他杀死了我们,他杀死了大秦,他毁了我们的家,他毁灭了我们的帝国,杀了他杀了他……”
曝布骇然心惊,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他急忙冲着站在远处的两个架住李斯的锐士大声叫道,“快把他带走,快……”
两个锐士架起李斯就跑。李斯已经被打晕了,披头散发,脸上更是鲜血淋漓,狼狈不堪。都是嘴巴惹的祸,靠一张利嘴吃饭的人往往也是死在嘴巴上。
“公子,快醒醒。”曝布一边偷眼打探嬴豹的动静,一边压低声音说道,“李斯是上卿,是廷尉府官长,你把他打死了,你就要给他陪葬了。你死了,你母亲怎么办?”
这是曝布他们的拿手绝招,屡试不爽,只要在宝鼎疯狂的时候提到他**,他马上就正常了。果然,宝鼎听到这话顿时一惊,立即停止了挣扎,也不叫了,只是不停地喘着粗气,神智也慢慢恢复了。
冲动了,又冲动了。宝鼎暗自苦笑。这毛病真的害死人啦,前世我哪有这么暴戾?怎么到了这一世,这脾气就像火药桶一样一点就炸啊?
“我没事了。”宝鼎冲着锐士们露出笑脸,感激地说道,“我真的没事了。”
曝布和几位锐士互相看看,心惊胆战地松开了手,时刻提防着,唯恐他又发作。
“李斯呢?”宝鼎四下看看,心里不禁有些后怕,“死了没有?”
曝布苦笑,摇摇头,“应该没事吧,我出去看看。”说完他匆匆跑了出去,其它几位锐士则站在宝鼎身边,无论如何不敢离开了。
宝鼎擦了一下手上的血迹,随即走向了嬴豹。嬴豹还在盯着屏风上的那只鸟,自始至终没有动,好像吹口大气就会把小鸟惊飞。
宝鼎站在他身后左看又看,实在看不出那只小鸟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伯父,那鸟不会下金蛋。”宝鼎揶揄道。
“哦……”嬴豹仿佛从睡梦中惊醒过来,诧异地看了一眼宝鼎,“你认识这鸟?你知道这鸟下金蛋?”
宝鼎看他装疯卖傻,无奈苦笑,“伯父,刚才……”
“刚才怎么了?”嬴豹慢慢直起身躯,四下打量了一下,慢条斯理地说道:“廷尉卿走了?这厮忒无礼了,怎么也不打一声招呼?不就是在门口摔了一跤,蹭破了点皮,流了点血嘛,有什么大不了的,嚣张啥?他是不是埋怨盐官大堂的门槛修的太高了?岂有此理。你不要怕,他竟敢以大欺小,仗势欺人,简直无法无天了。我给你做主,回到咸阳我就上奏弹劾他。堂堂一个大秦上卿,自己摔了一跤,丢了面子,竟敢倒打一耙,诬陷我家的宝鼎,啥意思?我老嬴家的人好欺负啊?还有没有王法了?”
啊?宝鼎傻了眼。几个锐士也是目瞪口呆。这老家伙,忒黑了吧,打了人还振振有词的倒打一耙,强悍。
“伯父,你要替我做主啊。”宝鼎笑了起来,赶忙躬身感谢。
嬴豹连连点头,手抚长髯上下打量着宝鼎,目光中流露出浓浓的赞赏之色。宝鼎则是暗自骂了一句,这个老家伙长得高大魁梧,堂堂正正,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但性格却和公孙豹截然相反。这在晋阳已经领教过了,他明明和王翦、公孙豹“狼狈为奸”,却处处为难他们,把个晋阳搞得“乌烟瘴气”,其手段极其阴险。
“比你父亲强。”嬴豹伸手拍拍宝鼎的肩膀,“比他强十倍百倍。那个没胆的孬种……不说了,说起来气死人。”说着他站到了宝鼎的对面,双手扶住了宝鼎的双肩,“来,给伯父仔细看看,看看你和你父亲有什么地方不一样。”
宝鼎乖乖地抬起头。嬴豹满脸笑容,看了又看,猛地一把将他搂进怀里,用力拍打着他的后背,激动地连喊三声,“好,好,好!”
宝鼎心里顿时一暖,眼圈不由自主地红了。他能理解嬴豹此刻的心情,嬴姓王族给楚系压制得太厉害了,怒不可遏了。仔细想一想,成蛟兵变也好、嫪毐(laoai)之乱也好,其背后都有嬴姓王族的影子。每受一次打击,老秦人受损了,王族呢?王族的损失其实更大。
这是很简单的事,老秦人必须与王族联手才能与楚系对抗,而楚系名义上为了守护大王,但实际上就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杀起人来当然毫不留情,尤其对威胁到自己生存的王族,更是坚决镇压。王族的力量越小,就越要依仗楚系外戚,而楚系外戚由此就能获得了更大的权力,地位就越是稳固。历史上很多外戚、权臣篡国,首先就是清除王族宗室的力量,一旦王族宗室被杀得差不多了,这国祚基本上也就摇摇欲坠了。
秦王政长大了,渐渐能看懂这个世界了。成蛟兵变和嫪毐之乱的真相其实就是权力和利益的再分配,而这两个风暴背后所隐藏的危机不是有人要抢自己的王位,而是嬴姓王族面临越来越严重的生存危机,这才是王族和老秦人屡屡叛乱的真正原因。当年昭襄王面临的难题,现在秦王政也遇上了,他必须解决,没有机会就要创造机会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