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慨归感慨,不管双方心理上发生什么微妙的变化,这一刻都要正视现实,该斗争的时候还是要斗争,该做交易的时候还是要做交易。
酒宴结束,卓氏把他们请到了一座幽静的小院,闲谈几句便找个借口悄然避开。
此趟代北之行让琴唐焦虑不安,他非常珍惜与武烈侯的情谊,更看重与蓼园的合作,但政治上的博弈让双方突然间变成了对手,一切都颠覆了。琴氏是巴蜀巨贾,同时也是巴蜀力量的中坚,琴氏始终依赖政治而生存,一代代人经过了无数风雨,不过这一次的危机最为可怕。现在正是中土局势最关键时刻,进一步便上天,退一步便坠地,而琴氏的命运与中土大势息息相关,稍有不慎就有覆灭之祸。
“武烈侯知道你来吗?”
琴唐这句话问得突兀,也问得太直接,但他做为长辈,在唐仰面前有心理优势,值此危急关头,也顾不上许多忌讳了。
唐仰笑着点点头,“没有他的首肯,我岂敢过来?”
隗清和琴唐互相看看,眼里同时掠过一丝喜色。
这些年来,琴氏对武烈侯可谓尽心尽力,义无反顾地为武烈侯“冲锋陷阵”,虽然武烈侯给予的回报也同样惊人,但面对这份实实在在的交情,即便成了对手,武烈侯也终究没有拔刀相向。看看关东系大员姚贾、顿弱、尉僚等人的下场,就知道武烈侯对待敌人的手段有多么狠辣,假如武烈侯要打击琴氏,以双方之间的合作程度,武烈侯只要挥挥手,就能让琴氏损失惨重,元气大伤。
“武烈侯是否有意参加中原决战?”隗清问道。
“当然。”唐仰以十分肯定的口气说道,“武烈侯在北疆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尽快结束统一大战,尽快实现中土的统一。”
琴唐叹了口气,“武烈侯的条件太高,咸阳不会接受。”
“咸阳虽然在中原战场上打败了,但插进武烈侯背后的那一刀太深,武烈侯又岂肯善罢甘休?”唐仰看看隗清,又看看琴唐,忍不住还是把心里的愤懑发泄了出来,“隗氏的选择当真正确?在隗氏看来,中土统一后,是不是就没有战争了?老秦人是不是就要急剧衰落了?”
隗清和琴唐都望着唐仰,面露苦色。这种决策上的事,琴氏对隗氏的影响力甚至还不如陇西李。
“隗氏应该到北疆来看看,看看大漠有多大,看看长城有多长,再看看大草原上有多少匈奴人的帐篷。”唐仰嘴角微撇,鄙夷地说道,“隗氏鼠目寸光,这一次的选择可谓大错特错。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们,武烈侯之所以急于结束统一战争,就是因为大漠形势正在急剧变化,匈奴人的统一步伐越来越快,南北战争一触即发,但以中土的力量,即便击败了匈奴人的入侵,最多也就是坚守长城,若想主动出击,远征大漠,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根本不可能,所以,战争还会延续下去,老秦人不会衰落,相反,他们的力量会越来越大。”
唐仰摇摇头,目露嘲讽之色,“隗氏妄自尊大,以为他的倒戈可以改变咸阳政局,以为武烈侯失去了他的支持,失去了熊氏外戚的支持,就无法抗衡咸阳宫,但事实却给了他迎头一棒。”
“中原决战打败了,咸阳怎么办?还不是要请武烈侯和武成侯联手出击。你们可以想像一下,齐楚两国虽然打赢了,但损失太大,假如二次决战马上开始,我大秦再度集结几十万大军展开攻击,齐楚还能抵挡得住吗?武烈侯和武成侯赢得了决战,完成了中土的统一,功勋盖世,完全有实力抗衡咸阳宫。”
唐仰冷笑,“隗氏不自量力,竟然要与武烈侯做对手,竟然在武烈侯的背后下黑手,现在如何?自酿的苦酒自己喝,搬石头砸自己的脚,纯粹是自寻死路。”
隗清和琴唐神色凝重,沉默不语。
这一次隗氏的决策没有错,选择的时机也非常好,无奈老天爷不给面子,中原决战竟然打败了,结果形势颠覆,咸阳陷入被动,隗氏苦不堪言。好在武烈侯没有落井下石,痛打落水狗,否则咸阳和隗氏更是颜面扫地,威信大失。
看到唐仰肆无忌惮地抨击隗氏,隗清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琴唐不得不大声咳嗽了两下,提醒唐仰收敛一点,不要太过猖狂。不管怎么说唐仰都是琴氏子弟,过去也是巴蜀系,也是在隗氏这棵大树下生存,不要因为今日的成就就忘了本。
唐仰发泄了一通,心情爽快了,也就闭上了嘴巴。这段时间他常常受到同僚的嘲讽,心里早就憋了一肚子火,今天见到隗清,这腔怒火根本忍不住。
“咸阳已经估计到武烈侯要变革二十等军功爵,但咸阳不可能让步太多。”琴唐试探道,“封君之上再建王,显然是不可能的事。”
“当然不可能了。”唐仰说道,“但咸阳为了阻止变革,肯定要混淆视听,比如在爵秩等级上做文章,以凸显武烈侯有割据称霸之心。武烈侯为了防患于未然,干脆提出封君之上再建王,就是警告咸阳,不要挑战他的底线。”
“武烈侯的底线是什么?”隗清乘机问道。
唐仰笑了起来,“咸阳当真不知?武烈侯在爵秩等级的变革中,其原则就是重建世袭。”
隗清和琴唐再度沉默。两人离京前,隗状曾与他们做过一番交谈,隗状当时说得很清楚,中枢已经估计到武烈侯要胁迫咸阳重建世袭,而重建世袭的结果就是武烈侯将赢得寒门军功贵族的支持,武烈侯将因此进一步控制军队和地方,武烈侯的实力也将膨胀到一个可怕的高度,这是咸阳绝对不愿看到的事,所以咸阳试图阻止,至于如何阻止则取决于武烈侯的底线。
“重建世袭的阻力应该是最小的。”唐仰继续说道,“重建世袭符合各方各阶层利益,不过利益有大小而已。”
这句话就没有说服力了。唐仰支持重建世袭,是因为他是寒门军功贵族,是最大的受益者,他当然支持,而对于君王,对于宗室、外戚、对于豪门贵族来说,他们本来就控制着王国的权力和财富,制度是他们制定的,权力和财富的再分配比例也是他们制定的,即便是二十等军功爵制度,某种程度上也是换汤不换药,新瓶装旧酒。仔细研究一下,不难发现这一点给予寒门贵族的利益不过是商鞅从他们手指缝里抠出来的。
这个时代的中央集权制还没有到达后世的高度,各种集权中央的制度也尚在起步阶段,所以世袭制实际上是一直存在,而且在统治阶层的治国理念中根深蒂固。秦王政和他的追随者们如果要实现高度的中央集权,就必须彻底摧毁世袭制。只要世袭存在,就必然阻碍中央集权。
武烈侯偏偏抓住了咸阳的要害,利用合适的时机,毫不犹豫地拔剑相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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