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正在殷胥身边胡说八道的人,正是所谓‘前世’,如今却只存在于殷胥记忆中的她自己。连说的胡话,都与现在如出一辙。
从崔季明这个角度,那个二十六岁的她正背对着她,面朝殷胥,笑道:“做猪也没什么好的,做头母猪还要下崽,做头公猪,我还要勉为其难的去上母猪,心累啊。”
她忍不住莞尔。原来殷胥多少年都是听着这种混账话走过来。
周围还在一片混乱嘈杂,或许这是城之将倾,崔季明听着冲撞城门与投石的轰鸣在耳边想起,而眼前那个二十六岁的她,一把拥住了殷胥。
殷胥的下巴放在那个她的肩膀上,目光穿透了崔季明现在的位置。
崔季明听见了细微的说话声:“家与国、人与族,一切皆有气数,没有不陨落的将星与家门,也没有永昌的民族与国朝,都有尽时,你莫要自责。”
殷胥微微瞪大了眼睛,就在崔季明的视线里,他红着眼眶皱眉,好似身体里有一团痛楚。他伸出手,用力的回拥住了她。
“功败垂成、生老病死,天有注定,曾我也不信,但这没什么……”那个她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不……不要对他说这么残忍的话啊。
他到现在也没有放弃过啊,他到这一世也没有信过什么气数啊!
崔季明只感觉心头一阵绞痛。
她至今都记得,殷胥从东风镇外带走她,二人站在高高的断壁上,看着三州一线的队伍向北出兵,夕阳染血,他说陇右道回重回大邺手中,代北军可以喘息一下。
她记得,殷胥说希望前世的她能够回来再看一眼江山。
她也记得,殷胥说要给大邺将士精锐兵器,粮草满仓,不必再回回用命去搏。
殷胥眼眶里似乎有一点流光淌过,他用力的眨了眨眼,那点流光好似她的错觉。他松开了怀抱,往后退了一步,二人简单说了两句,殷胥在那个她的推搡下,走到城墙的台阶边。
崔季明扫了一眼在他走后,偷偷揉了揉眼窝的那个她,看着她又拿起了长弓,喝令一声,重新搭弓向突厥人而去。
崔季明匆匆忙忙看了她两眼,连忙顺着城墙边的台阶往下走去,殷胥的脚步如现在这般稳,然而斗篷却因一阵冬风吹落他肩膀,崔季明连忙撤开半步才没有踩在那斗篷上,
殷胥回过头来,他肩膀宽却单薄,好似木头衣架般撑着长衣,他叹了一口气,没有去捡披风,就这么走下了城池。
崔季明心里头陡然慌了起来,她连忙迈开步子想去追上他。
这时候的崔季明,比他矮了一个头,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他的步子。这座城内几乎已经空无一人,街道上鼓着风,他宽袖吹的如同旌旗,为数不多点起的几盏灯笼在飘忽打着转,明明是皇帝,却没有一个人跟在他的身边。
走进一处院落内,他进屋有序不紊的点上灯,取一点清水来坐在桌案前,摊开绢丝的圣旨,好似还端坐在书房中般,用指尖拈着墨条,在砚内磨墨。
她再没有以前欣赏他这般动作时的心态,跪坐在桌案对面,揪紧了整颗心。
她知道前世他死了,正因如此,眼前每一秒都好似在她面前燃烧着一根即将到头的短绳。
殷胥终于磨好了墨,笔尖捏尽清水,沾在砚内,他一手扶袖抬起手来,笔尖靠拢向圣旨,却顿住在空中。
他面上浮现出种种细微深情,却好似有一股力道在与他作对似的。只见着一滴墨从笔尖凝聚等待了许久,最终力竭的掉向纸面,殷胥才猛地回过神来。
他半晌轻轻的叹了一句:“好似写了什么,就真的会有人去看似的。”
殷胥抬手将笔放下,他吹了吹那点墨痕,将卷轴卷回原状,他手指蹭过卷轴,忽地自言自语:“……若你没来,我还有许多话想跟你说。但你来了,我什么就都不必说了。”
崔季明微微瞪大了眼睛,呆在桌案前。
他说的显然是她。
崔季明心中忍不住喊道:不、你还可以重活的。
你还可以跟我再说千万句话,你还可以跟我再闹无数次没必要的别扭的!
我都会听的,哄多少次也无妨!
殷胥已然扶着桌案起身,他拿起了门框上挂着的灯笼,他此时已经坚决赴死,朝着城内街道另一端走去。崔季明连忙拔腿,跟上他脚步,殷胥独自一人在街上走过很长一段路,踏上了靠近黄河边的那一处城墙,高高的城墙下便是湍急的河水,他手指擦过布满灰尘的砖墙,探头朝下看去。
崔季明也探头,她已经认出了这里。
这样的天险,正是晋州,城墙下靠近河岸的断崖边,还藏有一条羊肠小道,通向这里的城门。
这边城墙也有许多箭垛,他坐在了两处箭垛之间凹下去的位置,将灯笼放在了身边,朝还在攻城激战的方向看去。
他面上竟露出了一点笑意,头仰倒在城墙砖上,吐息之间有朦胧的白气。
崔季明不知道这是幻觉,还是她真的回到了前世最后的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