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子屋内挤进十来个人,有的拿手炉,有的那外衣披风,本就点了一盏灯烛,屋内仅剩的光线被阴影挤满。
他散了发,本不适合再见人,却仍披上厚重的披风,端着手炉走了出去。一推开暖阁最外头那层门,风卷席着长廊下仅剩的残雪,朝他劈头盖脸砸来,一群宫人黄门颇为滑稽的伸手挡在风来的方向,好似他们能组成一面墙。
殷胥从一个宫人手里接过灯笼的竹柄,顺着台阶往下头走去。
崔季明此刻正穿过中宫两殿之间宽阔的广场,上头一排排石灯亮着,雪地上只有一排排侍卫夜巡走过留下的横线,崔季明和禁宫的侍卫跨过那横线,留下一道窄窄的脚印,朝侧殿灯火处走去。远远的,崔季明就看见台阶下站着一群人影,稀稀落落几个灯笼的亮光,她本以为是迎她的黄门,却没料到在中间看见了殷胥。
她一步步走近,却完全不知该说什么合适。
她从营内昏倒后醒来,便收到了殷胥寄来的信。她以为信上他会将事情讲个概况,却不料上头只写了几个字。
“我对不住你。你托我的事情,我未能做到。”
崔季明心头一颤,翻过那宫中御用的白鹿纸去,反面的字体却不若前头那般整齐,几乎是握不住笔般的歪歪扭扭。
“子介,我当真撑不住了。我背负不了这些,我赢不过那人。活着也是给他的行事作幌子,我若是死了,他定当为难。”
崔季明心里一凉,恐慌到极点,也不管军中私自离开是怎样的罪,随意扯了个腊日假的幌子,策马带着一两个亲兵便离开了朔方。
崔季明连夜奔波归长安,先回了趟家里。她见了阿耶,见了妙仪,也才知道这短短半年,长安发生了多大的变故。……宫内除了早分封走的永王兆,以及在边关打仗的柘城,其余人,几乎无一幸免,大兴宫内也发生了一场大火,烧毁了大半个万春殿。
一切都为了让殷胥成为别无二选的傀儡。
他身边熟悉的人转瞬间一个也不见,连对外人话也说不好就被推上朝堂,稀里糊涂的就被别人捏在手心里。崔季明想的他该有的生活,不是这样啊!
所有的疑问、愤怒都被抛却身后,她深夜冲出家门,仅有的想法就是想见他。
她走到跟殷胥只几步相隔,手里紧紧捏着那信纸。她看清了他消瘦的脸颊,比之前又拔高的个子,以及深色袖口中那惨白的紧紧捏着竹柄的指节。里衣的领口绣有盘龙,肩上的披风有雪狐的毛料,他不会再跟刚离开三清殿、刚进入弘文馆时候那样,穿着不太合身的衣裳,吃饭还习惯着节俭。但崔季明心里头却觉得,他比当初傻愣愣的从马球场上跌下来时,还要让她感觉心疼。
殷胥面上显露出艰难的神情,他看着崔季明,想说一堆的话却说不出来。他想哭想笑,也天生就做不出这些表情。
世事变迁,物是人非。
他半晌才艰难道:“……对不起。”
他陡然看见崔季明脸上露出一个似崩溃的神情,她一把冲过来拥住了他,撞得他灯笼也松手,摔在地上,被风吹的滚下楼梯去。
殷胥被她抵的后退两步,旁边的黄门们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崔季明胳膊都在颤抖着,她手臂紧紧挂着他肩膀,滚烫的侧脸贴着他冷的没知觉的耳朵,殷胥没有被人抱过,他反应了半天,才安慰似的环住她拍了拍她后背。
“我不要再去打仗了……我不想再去边关了,我一走什么都可能发生……朔方逼退了突厥,可是死了一半多的人,你理解么……如今边关粮草不足,若突厥人卷土再来,这仗没法打……”崔季明好似懦弱的小声在他耳边诉说:“我也会这样想,我也会有觉得撑不下去的时候,但天亮了以后还是要继续。这都是深夜里不清醒的一时想法,不要让它赢了你。”
殷胥知道她是被信后那几句话吓到了。实际上他写罢,也后悔了,不该让崔季明看到这些,但信已送出去,他叫人追也追不回来了。
他伸手拥紧了她的背,安慰道:“我已经过去了那段时间。你要吃玉露团么,我叫下人温了送来,还有热茶,还有志怪故事我可以给你念。”
崔季明闷在他披风的毛领里笑:“你要把我当小孩儿来哄么?”
殷胥竟认真的回答:“你不过比我大半岁而已。”
崔季明进了宫,仿佛能折腾醒大兴宫大半的宫人。
暖阁内,桌案上摆着许多折子,但大多只是过他的眼,殷胥的决策根本决定不了任何。崔季明随手翻了翻,还有许多书册和笔记,他正在努力去了解朝廷各部之间的流程。许多朝堂上的事情,虽由俱泰把权,他的意思只是个过场,但殷胥事后都查过前例来了解一番。
不同于其他几位皇子少年时期都曾入朝听政,或多或少的入过六部学习,甚至是可以直接问过殷邛。殷胥对这些事情一窍不通,如今谁也不会帮他的境况下去学,有多艰难可想而知。
她进了家门连身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就着急忙慌的进宫了,殷胥要宫人们拿了新衣来,宫里也没别的男子,只得拿了殷胥往日的便服来,衣裳上有一股淡淡的药味。
崔季明已经入了军营两年,她面不改色的拿着衣裳到屏风后换。里衣里绑有贴身平整的皮甲,使得她胸前不但摸起来如男人无异的……结实,而且就算皮甲被旁人看见了,她也可解释道战场防护用。
更何况她早服了某些药物,从去军营之前就不会再来例假了,自然也不可能再生育。只是这事若是让崔式知道了,必定要把她摁在地里打不可,她自然瞒着所有人都没说。
殷胥是个很规矩的人,他也绝不会突然探头,所以崔季明跟他一个屏风之隔,换衣裳换的淡定自若。
殷胥道:“你不去沐浴一下?“
崔季明手僵硬了一下:“不必。”
殷胥:“你都快臭了。”
崔季明走出来,殷胥的衣裳也不过袖子长了一截,也不算太夸张,她道:“你居然嫌弃我……”
殷胥无奈:“可你是真的臭了。”
崔季明承认,在朔方洗澡本就是奢侈,她行军刚回来就收到消息,又奔波回长安。她都快忘了自己洗澡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如今头发束着已经不知多少天没放下来,说臭了……她自己都闻不出来。
崔季明有点不太好意思,她都不知道自己该坐在哪儿,殷胥房间了永远整洁到好似没人住,她扶着屏风,清了清嗓子道:“我本来就讨厌沐浴的时候有人伺候,家中还无所谓,到了宫里,别说我毛病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