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说什么,言玉却甩开她的手,扶着胸口朝远处走去。
那个拖着尸体过来的士官,却忽然开口道:“您要找的那人,是不是骑着一匹金色的骏马?倒是有人找到了马,只可惜那匹马受伤也不轻。”
言玉猛地回过头来:“在哪里!是金色的马,很亮的白金色!”
士官指着城墙下的一处临时马厩道:“活着的马不算太多,那匹金马虽然受伤,怕是也很难完全恢复再上战场了,品种太稀奇,上头就说留着先看看。”
言玉没有理他的话,转头就朝马厩的方向而去。
那扑了层稻草的简易马厩内,大都是受伤的战马,有己方也有敌方的,会暂时在这里给马治伤观察状况,如果能很快就好的,便留下来再上战场。如果是受伤严重,或者是不可能再像以前那么强力的马匹,大多会被宰杀,马肉充作军粮。
在一群黑色、褐色和枣红色的马匹中,金龙鱼实在太过亮眼。
它屈膝伏在地面上,垂着头,平日里让崔季明编作辫子的鬃毛满是污泥与血迹,纵然如此,阳光下也难掩它皮毛的惊艳颜色,不少养马的士兵正在围看他。
然而言玉才刚走近,它似乎闻到了熟悉的味道,猛然抬起头来。
言玉挤开众人,站在马厩前,金龙鱼猛地从地上腾地站起来,后头两条腿还在有些哆嗦,朝言玉嘶鸣起来。
旁边的马兵惊道:“哎,刚刚还怎么都不肯站起来让人给检查呢!”
言玉伸出手去,看着身上几处箭伤,显然以后也很难恢复强健的金龙鱼,道:“你知道你主子去了哪里么?”
金龙鱼似乎也受了惊,它本来想去咬言玉的手指,却放弃了,而是微微用头贴了贴他手腕。这小畜生还认得他啊。
言玉转头:“你们何处找到这匹马的?”
那马兵道:“有几匹马受惊,冲出战场跑出来了,它应该也是其中之一。我们发现它的时候,马背上早就没人了,一匹马踉踉跄跄的在乱跑。”
言玉看向金龙鱼,有些不可置信:“在这战场上,你难道也抛下她了?你知不知道她从你身上下来,就几乎不可能有活路了——你!你这么多年就没一点长进么?!”
他想到崔季明可能被它从马上掀下,惊得落在地上被踩死,他又气又怒,心头剧痛,伸手就在它头上狠狠打了一下:“你怎么能这样!现在就只有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就是个怕死的畜生!”
金龙鱼吃痛的缩了缩,言玉还想再骂,却不知道是哪一句真的说中了它的心思,它猛地对天嘶鸣一声,言玉就看着一行泪从它黑色眼睛边滑落。
言玉呆了一下。
它不是掉几颗泪下来,而是真的在哭,眼泪顺着它眼角不断往下淌。
旁边的人骤惊,言玉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它脑袋:“……不要哭了。”
这话如今却好似实在安慰他自己。
言玉抬头用力的眨了眨眼,对旁边的马兵道:“它伤口都处理过了,我能牵着他走两圈么?要紧么?”
那马兵呆滞中回过神,道:“不要走太快,慢慢的话是不要紧的。它已经上过药了。”
言玉点了点头,拽住它的缰绳将金龙鱼从马厩中牵出来,伸手抚摸着它的鬃毛,看着那马鞍还挂在它身上。那马鞍上还有崔季明常年骑马磨损的痕迹,马鞍上挂着个水壶和个箭囊,箭囊已经被清空了。
一切都证明着崔季明几个时辰,还在它身上战斗过,否则它的身上不会有那么多飞溅的血迹。
金龙鱼眼泪一直不停,言玉牵着他,绕着墙根慢慢地走。
一人一马渐渐走到河岸边,滩头上几处跟腐朽的只剩下外壳的扭曲树干,半截埋在泥潭里,倒在河边,不远处便是无人的滩头。
言玉将它缰绳挂在树干身处地一截树杈上,坐在树干上望向河中。
他有一种此事也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恍惚。
他觉得就算过了多少年,他也不能真正明白,崔季明的死意味着什么。
身边的那个畜生一边拿头顶他,一边还在掉眼泪,言玉忍不住拿袖子给它擦了擦脸:“别哭了……我给你吹个曲子好不好,你以前肯定也听过……她也总听着睡觉。不过某人总说我吹笛水平太差,如今练好了,她又不愿听了。她越长大,越嫌弃我了。”
言玉从袖管拿出根黑玉长笛来,用袖口蹭了蹭,放在唇边,不过吹了三五个音,便断了断。言玉鼓气像尽力再吹,笛孔中只跑出一声哽咽。
他一抬手,用力将笛子掷向河滩,满脸是泪,咬着指节狂笑出声:“哈哈哈哈——还思念之曲,跟我有关的人还有几个活在世上,对我好过的人还有几个有好的下场!哈哈哈哈!”
金龙鱼只看着他将指节几乎咬烂,血顺着指缝往下留,他从树干上跌跪进泥滩里,摇着头狂笑不已:“她死的我连她尸身都找不到!她还没杀了我就死了哈哈哈!是,轮不着我去替她送棺,可若她阿耶她妹妹知晓真相,又该如何!”
他似溺水般在一阵笑声后倒吸一口气,几乎破音:“李治平多想杀了她,毕竟是她背叛了行归于周——哈,她总是坚持她自己的道义,我总是她的敌人——到头来我算是什么!我能做的事又有什么!!”
言玉仿佛失去力气,面朝一侧倒在泥潭上,还兀自发出惨笑:“选择活路我就没她,选了她就没活路。知道她入了行归于周,可以与我同路时,就算知道她心有所属,我夜里都能高兴到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