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榆回想着过去,默不作声地摆弄着那副九连环。铁制的环体本触手冰凉,被握得久了,却也渐渐暖了起来。
他还是摇头,还是那副无所谓的口吻:“习惯了,睡也睡不着。不如待着想想事,不知不觉天就亮了。”
说这话时,他自始至终没有看她。徐思婉暗自屏息,望着他的飘忽的视线与微乱的神情,安静无话。
她将东西一递:“你既不睡,就寻些事情做吧,别总想那些难过的事情。”
他蓦然止步,转过脸,隐有疑色。
她越说下去,语中的懊恼就越分明:“我明明知道,陛下待我很好,可我就是松不下劲儿来,没办法与他坦诚相对。可算计他的时候,我心里又难受,唐榆……你说我这样是不是特别坏?是不是早晚会遭天谴,闹得众叛亲离?”
她扁一扁嘴:“其实你回房去睡也不妨事。宫里这值夜的规矩依我看是没必要的,不理也罢。反正我若不去告你们的状,外人也不知道。”
房中只点了一盏烛台,将他清瘦儒雅的脸颊照得半明半暗,情绪难辨。她的面容落在他眼里也是一样,他一时不知她那句挽留因何而起,便见她站起身,又说:“外面冷,免得着凉。”
“那我回房就好,你别出去了。”她道。
但她也听花晨提起过,说唐榆值夜时从来不睡。推开房门,她定睛细看,一室昏暗之中果然不见被褥的影子,很快倒有一道人影从侧旁的椅子上站起,迟疑地唤她:“娘子?”
言至末处,她望向她,美眸圆睁,满是张惶。
然不及他折回去吹熄烛火,身后门声再度轻响,他回过头,见她又走出来,这回手里多了个东西。
只是她还是想赌一场原本的打算。
唐榆说得对,只消卫川还在,这事就像是一把刀悬在她头上,不知何时会落下来。若她主动张罗为卫川寻一门亲事,倒是能让她更清白几分,只是……
单是那图,他们就画了三天。后来那图却终是没起到作用,因为秦恪有个小妹妹,才两三岁,正是见什么都喜欢上手扯一扯拽一拽的年纪,抓起那图就给撕了。
他忽而又抬了一下头,鬼使神差地再度望向房门。
他一时失神,下意识地跟了一步,回身间又猛地顿住脚,转头望向已然空荡的外屋,看了看那孤零零的烛台、又看了看她坐过的位置,思绪难辨地笑了一笑。
就像人心,不管被冷落多久,只消碰到一些暖意,便也会在不经意间一点点地暖起来。
徐思婉眼底一颤,抿唇沉默了会儿,问他:“你讨厌我么?”
“去哪儿?”她问,他脚下未停:“娘子该睡了……我出去走走,不扰娘子歇息。”
他的声音倏然一顿,目光直视前方,飘得很远。
徐思婉无声地点头,不再多说什么,举步回到内室。
他也至今都记得,那个小姑娘叫秦菀。生得粉粉嫩嫩的,像个软软的小团子,他们这些半大不小的男孩见了她都会忍不住想抱上一抱。
他好似被这样的安静扰得更乱,很快局促地站起身,举步就往外走。
“我值夜时都不睡。”他笑,见她目露疑色,无所谓地摇了摇头,“我早些的时候,被拨去宣妃那里当差——是先帝的宣妃,现下人已经没了。她为人刻薄得紧,夜里若传唤宫人,但凡应得迟一些,动辄就是鞭子板子。倘使在碰上气不顺,打完便还要在外面跪上一宿,不论数九寒冬。宫人们便只好强打着精神候着,好歹先把这一夜平安守住。”
她不语,他一喟:“可皇宫就是这样的地方。娘子为此自责,我却要庆幸娘子这样会算计,知道如何博得圣宠,也知道如何护自己周全。”
可那又怎样。
宫人值夜,都会守在外屋听候吩咐,无事时也可自己睡上一睡。宫中有些主子规矩严明,值夜的宫人就只得坐在地上、靠着墙歇上一歇,徐思婉自不是那样苛刻的人,一贯准许他们备好被褥在外屋打个地铺,好歹睡得舒服一些。
她很会拿捏人心。他知道,他是被拿捏的其中一个。
“况且……虽然娘子因这些算计而心生不适,但人心各不相同。也或许……或许有人巴不得能被娘子算计,更不会因为这样的算计记恨娘子。”
他上次玩这个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该是八岁的时候吧。
“我讨厌我自己。”她低下头,呢喃自语,眼底眉梢都染着厌恶,厌恶之外亦有困惑与茫然,“你说我很会拿捏人心,的确如此。可我……我也不知为何会这样,好似一入宫门,我就突然变成了这个样子。我每说一句话都变得小心,每做一件事都要反复思量许多遍,对谁也信不过,对谁也没有几分真情。可我原不是这样的,我也不该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