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连头也懒得回,只挪了挪脚,腾了条道出来好让她走过。“顾娘子如今担负着国之经政,时辰宝贵,怎可耗费在替人寻物此等宫婢做的功夫上?”
风灵走过时,偏他还凉凉地送了这夹枪带棒的一句。
风灵长于市井,生性好强,岂肯容人当面挑衅,偏巧因方才两仪殿前拂耽延责备深切的那一眼,心头正不痛快,她索性停下脚步,立在石阶上向李治端端正正地作了个礼:“殿下此言差矣,风灵是女儿身,建功立业,封侯拜官这样的事,自是同我无缘。这般不辞辛劳,不顾险难地致力税商,还不是为了我大唐军兵能军资充沛,横扫四海疆域。风灵说句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话,到头来得四海来朝八方振威的,终究是你李家,能有我顾家何事?”
李治终于将眼自石阶上抬了起来,转向风灵:“你这话虽不错,可你这番表白所为何?是想我李家给你一声隆重的谢么?”
“风灵不敢当。”她屈了屈膝,转身跨上一级台阶。她借着胸口蕴藏的一口怨气,转身转得太过利落,步子也跨得豪气,丝毫未留意阶上有处凸起,而这处凸起上回在她失魂落魄时也狠绊过她一遭。
风灵的身子向前倾去,狼狈的摔跌转息将至。
突然从旁伸出一臂,将她的胳膊拽住。这一把拽粗重生硬,觉不出丝毫的好心好意。风灵借着这把力,稳住身子,奇怪李治何来的好心肯放过见她出丑的机会。她呆了一呆,醒悟过来该向太子道谢,便有屈了膝。
“你不必谢我。”李治冷清清地道:“这石阶曾因此处的凸起惹下过大祸事,一晃一十八年了,竟一直无人来修葺平整。”
风灵心头一跳,猛忆起上回绊倒时的情形,模模糊糊地又将幼时的一次摔跌想了些片段起来,膝盖上那道泛白的疤痕似乎隐隐跳痛。
她伸出一只脚踏了踏那凸起,并凸起四周的细裂缝,仿若自语道:“是呢,结结实实的一顿夯砸,碎裂了石阶,也未曾夯平这凸起,甚是顽固。”
“你将那话,再予我说一回!”李治平静如水的眼眸陡然升起了光亮,上前拉住将走的风灵。“什么夯砸,什么碎裂,你予我说清楚。此事是什么人告知你的?”
风灵教他无端而起的激动唬了一跳,连往后退了两步,无奈手臂又被他拽住,她只得斜斜地仰着身子,尽可能地远离他:“说来殿下可能不信,也可只当风灵梦呓浑说。去岁风灵也曾在此绊过一跤,自那时起便觉这石阶分外熟悉,好似幼时也摔过一回,还摔得不轻,至今腿膝上仍有道疤痕在。”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她还特意撩起襦裙,将膝上那道伤疤展露予他瞧。李治自小深受宫规礼教,哪见过这样随意的女子,敢毫不顾忌男女大防地将自己的肌肤展露人前。他匆匆瞥过那道果然存在的疤痕,便放开了抓着她胳膊的手,急切地命道:“说下去。”
风灵揉揉胳膊,心底翻了他数个白眼,接着道:“仿佛记得有人举了重锤来砸这石阶,说要将它夯平,可凸处未平,石阶倒是崩裂了。后来,后来……”
“后来如何?那人什么模样?”李治越发迫切地追问道。
“那人模样嘛,我记不得了,只记得年纪不大,身量不高,大约也是个小孩儿罢。后来的事,确实不记得……”风灵蹙紧眉头,使了浑身的劲来回忆,可越想那些事便越模糊,再往下想,便似乎成了真假虚实难辨的幻觉,同上回一样,她不觉疑惑那些情景是否真的存在过,还是她幼时久远的一个梦境。
李治回头扫望了一眼,见她只身一人,并不见随从宫婢,遂低声问道:“我且问你,你可知晓隐太子的腿疾由何而来?”
“隐……隐太子……”风灵昨夜缺觉,此时此刻脑袋本就发胀作乱,被李治搅得只觉脑中一片天昏地暗,“哪个隐太子?”
“前些年被罢黜贬出京,三年前在黔州离世的那位,本宫的长兄。”李治的双眼死死地锁在风灵脸上,仿若答案将从她口里呼之欲出。
风灵却连连摇晃脑袋,心说这位太子殿下莫不是癫狂了,净问起些禁中语。她退后几步,瞅准了台阶,提起襦裙便跑,丢下话道:“风灵哪里会知晓这些,此处脏乱,殿下神情疲累,该回去歇息了。”
李治本欲追上前再问,可风灵身姿灵巧,行动迅捷如灵猫。她若当真想要逃脱,李治自知就凭他根本拦截不住她。再者,他所想知晓的,心底大略已有了答案,又何必深究不放。他眼瞧着她跃入殿门的背影,又轻踩了踩石阶上的那处凸起,拂袖返身离去。
风灵一口气跃过焦黑残破的大门,直奔入殿内。回头望望,幸好那太子并无跟来追问。待她在地下寻着了那柄小匕首,揣好了再出门时,李治已不见了踪迹。
风灵不愿深想他究竟发了什么癔症,平白无故地跑来烧得半毁的昭庆殿,说了这么些怪异莫名地话,左右他尊贵,整个大唐将来都是他的,更何况一个小小的昭庆殿。风灵委实乏累,揉着有些胀痛的眉心,摇摇晃晃地往鹿鸣苑去歇觉。
许是累极了,这一觉睡下去,反倒不安稳。风灵于浅浅显显的睡眠中总是做梦:腿膝上伤疤刺痛,分明委屈怕痛,偏又强忍着不肯流一滴眼泪,因忍痛咬破的幼嫩嘴唇……同样稚嫩的手,一手牵了她的手,一手拖着沉重的玄铁锤,说要替她夯平石阶……大锤落下,那动静在年幼的她的耳中成了巨响,可奇怪的是那大锤落地的闷响根本算不得太响,为何在她听来比年节中燃的爆竿还响了百倍。
那响声震荡出她的脑际,一下将她惊醒。风灵倏地从睡榻上坐起身,时至后半夜,不知哪个宫人替她将窗棂关上了,屋内热气难散,闷得她喘不上气儿来。
她摸了摸自己教汗水**的衣裳头发,下睡榻自去开了窗。七月望日已过数日,圆月亏损了一大块儿,倒也不失意趣,清冷的月华在夜风里掺了丝丝清凉,拂得人烦躁懊热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