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降所后屯的队长叫沈振生赶上马车去锦绣拉化肥,队长说:“少给咱半袋也不中,只多不少,先给他们说死了。”队长和沈振生套马的时候又说:“老沈你咋整得胡子拉碴的,不咋样。”农民逻辑也帮队长说:“老了十好几岁,不好。”沈振生的胡子比刚蓄的时候又长了许多。他说:“老就老吧,想装也年轻不了。”
马车走上一片丘陵,大地在赶车人沈振生的四周铺开。沈振生想:都说锦绣有方圆四十里,现在四十里全在眼前,人其实没什么可愁的,胡子照留,风景照看,谁也没亏待我。云彩正把大块的阴影投向唐玉清的柳条沟一带,把那片树林庄稼村庄都显得更厚更重。沈振生努力地想,无论怎么样都不能在眼前还原出唐玉清到了锦绣柳条沟以后的形象。她给定在戴红色袖标微笑的模样上。沈振生想:我孩子的娘,我快认不得你了!像两个打入敌人内部的地下工作者,我们还要瞒多久?
来锦绣领化肥的马车都靠着旱道排出了十几辆,前面的人传过话来,化肥还没运到公社。农民的耐性好得惊人,他们说干啥都是记一天的工分,说完了,他们都枕了鞭杆顺在马车里。一辆黑马驾辕的车靠在沈振生后面停住,赶车人戴锥形草帽,农民叫它酱缸盔子,上年纪的农民戴得多。戴草帽子的人跳到路边,拔了几大坨骨节草,沈振生看见那张脸不到三十岁,那人可能闲不住,坐在马车上,不停地拔着草们自然生成的骨节,怀里很快积满了碎草末。沈振生感觉这人不是农民。他把鞭子插在车上,捏着胸前。袋里鼓鼓的烟末。
沈振生过去说:“卷一根?”
戴草帽的人拍掉身上的骨节草,两个人卷烟。沈振生想:我的眼力百分之百,他是知青,想瞒着,不对人说。
从乘降所方向过来两个非常年轻的女知青,脸胖得像快要裂开,都背马桶形包。她们见每一个赶车人都说一遍:“大爷,捎捎脚。”有人说:“一时半会儿走不了,等化肥呢。”女知青响亮地咬着整条黄瓜走了。
沈振生说:“守着铁道多好,我开始下乡那地方,爬两个山头才有汽车站,坐半天汽车才看见火车道,见着火车就等于见到爸妈了。”
戴草帽的人笑一下,他说:“不常抽烟,这烟叶劲儿挺大。”
沈振生问:“你叫什么名?”
戴草帽的人说:“叫张渺。”
沈振生问:“哪个渺?”
戴草帽的人说:“飘渺的渺,三点水。”
沈振生什么也不问了,回到自己的马车里躺着,胡思乱想。沈振生想:这个张渺是因为什么呢?
马车队伍白白等了半天,公社小协理员跑出来说:“今个儿没化肥,再过个一半天,都先家去吧。”戴草帽的张渺抖着缰绳,马车调转回去,他对沈振生说:“我道儿远,先走。”
沈振生赶着车继续向前走,离他的乘降所后屯更远了,柳条沟完全暴露在晌午的太阳光里,家家的泥烟囱都在冒烟。沈振生想到小时候看过的一本彩色的童话书,他勒住马,辕马听话地转回头,辕马想:现在对了,家在后面,你不认家了!
回去的路上,没遇见一个人。沈振生对马说:“哪怕咱拉个捎脚的,跟咱说说话。”
26。月亮的光
锦绣最偏远的地方是红垃子屯,只有十几户人家,山把耕地分隔得很远。到远的地里去干活,中午不能回屯,人们都在身上装两个玉米饼夹条咸萝卜做干粮。现在,放工的人贴着山走得急,因为天色变得快,十分钟就黑透,银河宽阔得吓人,迎在头顶上。放工的人里,只有刘青身上有响动,他带了一只白铝饭盒。1965年,刘青刚到红垃子屯,白铝饭盒和手电筒,都很稀奇,当地还没人见过。
红垃子屯队长追上刘青说:“刘青,你刹刹后,我跟你说话。”刘青闪在山路边榛树丛里,山上有成对的野鸡追逐着横飞过去,非常怪地叫。
队长说刘青屋里人生了孩子,家里炕上都要人照看,队里老保管眼睛脑子都不行了,没私心的保管员不好物色,他让刘青做保管员。
刘青说:“我干一段,你找更合适的人,照我的心,还是乐意跟大帮劳力下大地,你也挡我。”
队长说:“中。”
刘青的女人是大队学校的民办教师,父母都是农民。她坐在热炕上,围着棉被,连两只耳朵都用花毛巾包裹着,她怕月子里受了风。刘青以为蒙得密不透风很可笑,他进了门就会开门开窗,然后把稀软的孩子捧到月光银河下面去。妻子说:“外面有风!”刘青说:“我知道,有风好。”
锦绣的知青虽然很少有见过刘青的,但是,人人都知道红垃子屯有个扎根的傻×劣士。自己背着书本行李,高中毕业自愿下乡。由城市来的火车进入锦绣前先要穿过隧道,山在隧道出口止住,大平原从这里开始。当年的刘青找乘务员问:“同志,火车走的这是什么地方?”乘务员说:“谁知道。”刘青决定火车一停下来他就下车,在这个风景优美的地方做一个新农民。刘青在乘降所下了车。
刘青的女人喊:“风呵!”她的本意是叫刘青和孩子,听起来却好像在吆喝风。在山上看见的月亮,比平原里见的大得多,这才是真的月亮。
刘青翻出箱子里压了很久的书,才看了一页就困。妻子说:“书生哪有又下地又念书的。”刘青把油灯摆得很高,故意坐直了看书。妻子说:“当保管好,夜里能念书。念书才出息。”刘青说:“种地也一样。”
27。为了儿子
李铁路拉弓那样换上一件干净的汗衫,白的。推开门,太阳照得这个人亮堂堂。李铁路决定要到锦绣公社去。通过一些曲曲弯弯的榆树向着土路走,心里不稳妥,有被悬挂在树尖上的感觉。李铁路进了小镇,闪在公社大院门边,看见满头哗哗响着绿叶的快杨。靠近公社西厢房窗下,几个光着上身的男人正在拔鸡毛。李铁路围绕公社外墙转了一会儿,心更不平稳了。几个人永远在拔鸡毛,刚才脸向着西南叉着腿的人连姿势都没变,那人是赵干事,捏着全锦绣知青命脉的人物。就在李铁路给自己加着胆,想进去的时候,背后有什么人喊了一声:“沈阳铁路局那孙子!”李铁路再没敢往前走,闪到路边的沟里。李铁路想:先回吧,得罪了老农民也了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