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枪走火了
突然有非常清脆的响声,穿透力惊人地强,贴着庄稼的根,同时向远的地方蔓延,大地发麻。
退伍兵狼一样喊:“谁走火!”
操场上面拿着枪的人们都觉得声音出在自己手里,遍地乱哄哄的。人们想:是枪响?
一个高个子知青举着枪,看枪眼。他感到有人用力倚住他的后腰。高个子知青说:“靠什么靠,自己没长骨头?”他转过身,看见关玲扑倒在地上的全过程。她倒得那么缓慢,现在,那张向上的脸透着花斑一样的阳光。关玲好像说:“响了?”她的脸上显出新奇,血渗出深蓝色的男装制服,开始并不明显。人更乱了。李火焰左右空望着,他大声喊:“怎么办!”所有的人都挤,都在说话。
李英子听到枪响,她正和小学校里教唱歌的女老师说话,转身看见有人倒下。她跑。有人在哭,呜呜地像碰响了什么乐器。几个女知青大声喊关玲的名字,喊得上气不连下气。更多的人在喊:“套车,套车!”
李英子想发现出血的地方,可是,不容易找,明显地有血在操场上融合着非常细腻的土,很多的血。李英子把关玲的头紧靠在自己身上。
从枪响到黑骡子套的车来,关玲一直都望着天空,看不出疼痛,也看不出害怕。李英子爬上马车说:“让她靠住我!”车跑出小学校,李英子觉得她整个人都坐在血里。许多人跟在马车左右,李英子说:“要输血!”
“要输血”成了乡间土路上的一句口号,车被密密的一群人围着跑向公社卫生院,经过田家屯集体户的时候,知青正在撒小白菜籽。李火焰朝他们喊:“是知青,要输血!”马列跑着,在衣襟上拍打着小白菜籽,追上马车。
关玲看见天空渐渐变深,向下压过来。她还看见跟住马车奔跑的那些不认识的脸,出汗,许多张脸互相重合着。她觉得右腿上热,想摸,但是,摸是多么大的一股力气。关玲说:“烟叶洒了!”她摸到从制服口袋里洒出来的烟叶,它们扑扑簌簌落下来,关玲的手麻麻的,什么也摸不到了。
没人吆喝四处去吃草的黑骡子,它们拉着车在卫生院的院子里随意地逛荡。一匹骡子看见血,定住不走,骡子想:这是血呀!骡子没了吃草的胃口。
医生说:“你们往后一点儿,闪开。”
知青们说:“闪你妈,闪,老子备不住一抬手就造扁了你!”
知青们都在拍打强壮的手臂,让自己的血流快一点儿。
医生看见子弹打穿了关玲右腿的大动脉,他想说,你们以为一个人有多少血,经得住这么大敞肆开地流?但是,他没敢说话。医生认识李英子,他过去对站在门口的李英子说:“你告诉他们,人不行了!”李英子根本没有往下看,顺势坐下了,正面对的是一扇生满红锈的铁门,门正中间突出着粗糙的铸字。她就凝视着这个字。知青们全在荒乱的草里坐下来。凡是路过卫生院的,都不敢出声,更不敢久留。他们说:“瘆人呵!”
枪响是在上午,大约九点。知青们坐满了卫生院大院是中午。主管知青的公社赵干事和武装干事骑着破烂自行车赶过来,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他们在半路上已经听说了,两个人商量劝散知青的主意。
武装干事问:“咱锦绣集体户到底来了多少人?”
赵干事说:“好几百号呢!”
武装干事说:“请神容易送神难。”
武装干事看见人,估计一百多,立刻流汗。他先讲话,他说要严惩肇事者,谁组织的民兵训练,谁草率地发枪发子弹,现在已经火速派人,捆了他。
赵干事进了卫生院,看见关玲躺在红砖地上,铺盖一张起皱的草帘,她给卷着,露半张灰白的脸。赵干事对医生说:“快抬人上炕,抱新铺盖去!”赵干事想:太年轻呵,人这么轻容地就没了!谁把人说拿走就拿走了呢?赵干事发觉亲眼看见和听说完全不同,前面想的都消失了,头脑乱得全空。他直接坐在几个知青间的一墩厚草上,眼泪流得急。
知青们都哭了,人悲伤到一定程度会软下来,头和脊梁低垂,像北风席卷麦地一样。人成片地哭倒了。
64。折磨人的快乐
晚上又停电,锦绣公社大院里一点儿光亮也没有。陈晓克摸到一个窗口,伸手抓出三根半截的蜡烛。群专的小炕立刻亮了。乘降所后屯的两个知青主张节省,每天点一根。陈晓克说:“不行,厅里掌灯,山外点明子,给三爷拜寿了!”
他满炕撮蜡烛。乘降所后屯两个知青追着陈晓克,刚点燃的火苗,他们用拇指和食指一对,马上捏灭。陈晓克心里要起火,想想自己的身份地位在这几天里变了,成了个有前途的人,陈晓克说:“睡觉。”
并没到半夜,有人撞开门,退伍兵给一根女人纳鞋底的麻绳捆进来。陈晓克没见过退伍兵,躺着问:“犯了什么事了?”退伍兵不说话,在黑暗里观察。陈晓克说:“偷庄稼了?摸妇女了?”退伍兵不回答。
退伍兵看见炕沿上那个留长头发的脑瓜,知道是知青,他马上蹭到离炕最远的墙角去蹲住。陈晓克问不到答案,说了一声操,继续去睡。半夜,电突然来了,小屋里雪亮。蹲着的退伍兵吓得站起来。乘降所后屯的两个知青认出了退伍兵,告诉陈晓克,在荒甸子边上盖了三间红瓦房,就是这小子。陈晓克光着跳下地,往脸盆里撒尿,嘴里说:“把你美得爆(厉害),在我锦绣的地盘上起高调儿。”他想踢退伍兵一脚,但是由单只脚支撑着撒尿,不好把握平衡。陈晓克想:1975年12月31号以前让爷爷我回城,这辈子我决不再动手动脚,今天先饶了这个蹲墙角的。乘降所后屯的两个知青睡够了,决定夜审退伍兵。两个人趴在炕沿上,拿来一根扫炕的小笤帚充当惊堂木。陈晓克半睡半听,中间还瞄了几次退伍兵。退伍兵心里惊着,又和三个知青关在一起,一点儿都不敢困。陈晓克找不到合适的东西,拿自己的腰带绕上裤子,松松的一团,扔过去砸退伍兵。陈晓克说:“眼珠子滴溜地转,让我看着难受,你给我闭眼睛!”退伍兵不敢闭眼睛,好像眼睛一闭,人会送命。他撑着。
从天亮到下午,群专小屋里的三个知青忙着摆扑克,都没理会退伍兵。他还蹲着转眼珠。
陈晓克去公社食堂领玉米面饼子,听人说民兵训练死了知青,他飞一样跑出食堂,满院子搜寻可手的凶器。一只木耙,太轻,磨盘挪不动。结果,陈晓克空挥着两只手进屋,几乎把退伍兵蹬踩成个扁人。退伍兵号叫得非常凄惨,他说:“不是呵!”炕上的两个知青给陈晓克的动作感染了,并排扑到地上,拳头和脚一起出来。他们说:“什么不是,是我们的不是,还是你的不是!”
这时候陈晓克才又转回食堂去,想问清楚死人的细节,起码问出死的是谁,食堂里只有做饭的老师傅,他听说死的是个丫头。陈晓克说:“女的?女的又多又没用,死十个八个都不见少。”他有点儿没趣,站在大杨树下面,听退伍兵号叫。
两个知青问:“你到底犯了什么?”
退伍兵说:“死了人。”
两个知青问:“你杀了人?你有那个狗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