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军熬过了满月,顶着雪跑到烧锅集体户,杨小华正踏着灶台,向咝咝响的生铁锅里贴玉米饼子。她们在灶前说话,饼子熟了,都铲在盆里。亚军还是不走。杨小华说:“你还不回家看孩子?”亚军说:“家里不是有羊吗!”说了这话,她拿又粗又红的手捂住脸,号啕着哭。张二家门口,苍老的母亲带着两个儿子正在唤羊,高高低低抖着三束干草。
杨小华说:“亚军,你再哭,我死的心都有了。”
99。声音的力量
粮食进了仓,乡村很少供电,人们理解电的作用,是打庄稼不是照明。团结七队集体户的男知青接到出民工通知的时候,拉小提琴的知青没在,他在半路上听说消息,单条腿跳回了集体户。他说他掉到雪沟里摔了腿。出民工的人都走了,只剩他一个人在完全没有了光亮的屋子中拉琴。拉小提琴的知青想:一个人单独和琴声在一起多好!可是,女知青过来说,她们听烦了,她们要他马上不出声。拉小提琴的知青跑到队部对炕上的更倌说:“叔,我和你就个伴儿。”更倌说:“你不怕招一身虱子?”拉小提琴的知青说:“我虱瘙子一点儿不比你少。”小提琴的弦都走音了,更倌看拉小提琴的知青调弦。他说:“这胡儿(胡琴)好听。”然后,更倌长久地坐在炕上的黑暗里拨灯,让豆油灯照着奏乐的人。更倌几次进出都没一点儿声响。拉小提琴的知青看见更倌把脸对着燎黑了的墙壁,他说:“你睡,我不拉了。”
更倌转过他长的脸,有眼泪闪闪发亮。更倌说:“我听你拉胡,想起我爷爷了,想我爷爷拽着我买糖球了。”
更倌的眼泪快干了,苦苦地看自己的一双手掌。他说:“一个胡儿响,咋能一下子想到了他老人家呢?以前听具体户学生唱得好,李英子的嗓儿跟喇叭似的,可从没想过走了几十年的人。”
拉小提琴的知青很感动,在这间睡了更倌和两只母猪的房子里拉琴,拉到了天亮。钉着塑料薄膜的窗都现出玫瑰花瓣的颜色,更倌用一只硕大无比的瓢端来了刚出锅的黄豆浆。他小心翼翼地进来,好像弓尖搭在弦上。
现在,拉小提琴的知青没在。几个刨粪的农民提着镐来取暖,他们躺在几乎全磨烂了的炕席片上卷烟。其中最年轻的农民突然跳起来,抽出件东西说:“这是啥玩意儿,生硌得慌!”
农民全起来查看。有的说:“啥玩意儿通红通红的?”有的说:“能不能炸了?”
更倌的两条裤腿上挂满干草。他说:“可不兴给人家乱动弹,那是具体户学生的,胡儿上的东西。”
农民全躺下说:“胡儿上咋有这怪玩意儿。”
拉小提琴的知青没回来的这段时间,更倌一直守在炕沿边上,给他看住红色的琴托。
100。一本书在秘密流传
民工队停工第三天,雪似停非停。全张家沟找不到一个干部,连一直火气极大的张队长也不见。乌鸦伏在树枝顶上不动,身体的上半部灰白了。牲口棚里的马们不平静地望着天空。一头黑白花斑的牛在残留着标语的墙上蹭它的胯骨,动物们靠特殊的洞察力听到云层中更厚重的雪声。农民说:“瑞雪兆丰年呵!”可是知青心里越来越不耐烦,金榜几个感觉不好玩,都走了,知青们的神经像快僵死的老牛皮,需要锐利如刀的刺激。
民工队沿袭旧习俗,不劳动的时候,每天只吃两餐。下午四点,人就脱衣裳上炕。马列去供销社的代销点买了蜡烛,三支都点燃在炕沿上。这条炕上住了四个知青和东家的三个男孩子。农民的儿子们合盖一条棉絮,因为寒冷,又加盖了每个人的全套棉衣。他们睡在肮脏破旧的棉花和土坯垒的火炕之间,大的脑袋小的身躯。夜里,一个孩子看见红彤彤的光,孩子以为有三颗太阳同时升起来。他又看了一会儿才说:“哥,你们看的啥?”
马列说:“书。”
孩子马上蒙住头。孩子想:“点洋蜡看的啥书,必是宝贝书。”
马列和另外三个知青凑在一起看这本无头无尾无名的书,它已经相当薄了,开头是第六十七页,结尾是一百六十四页。天亮的时候,马脖子山集体户的小刘按约定的时间来取书。小刘问:“看完了没?”
一个知青说:“这个叫皮什么什么的小子是个流氓。”
另一个知青说:“糊里八涂没看懂,脑袋都看大了。”
小刘把书卷成筒,从领口一直往下塞到腹部。他几乎就是在即将滑倒的倾斜里走。安排住处的时候,小刘有意拖在最后,这样躲开了铁男,他和同队的几个农民住在一户农民家里。小刘过上了几天敢说敢笑的人的日子。现在,小刘抱着棉被安静地躲在角落里看书。
马列的记忆力让人吃惊,他背下了那本书中的许多句子。
命运为何要把我投进这群正直的走私者的安宁生活呀?
在一顶白色的便帽底下遇到一个有教养的头脑。
你打算在高加索度过一生吗?
我站着是为什么呢?我生来是为什么目的呢?
我决心要在这晚上吻她的手。
宇宙是个傻瓜,命运是一只公鸡,人生也不过值一戈比!
马列在被窝里背诵出一大串,知青们都说,马列的脑子该去当会计。马列想:我为什么要一层一层穿这么多衣裳,我活得多么龌龊。马列去房后的雪地里解手的时候,一个知青跟过来说:“我也记了几句,她的衣裳单薄,什么大围巾在那纤细的腰肢上,有个腰还不够,还要肢。”说话的知青只穿一条肥棉裤,显得下身庞大,上身狭小,比例极不和谐,像一只向上矗立的铅笔头。
小刘跳跃式地翻看这本书,有对女人的描写他才停住细看。只用了很短的时间,书就从他这里传出去。小刘感觉身上空空软软的,力气好像给书携带走了。送走书,又回到炕上,他偷偷地观察对面炕上给孩子穿衣裳的年轻女人,她是这户农民家的儿媳妇,二十多岁,一只手正抓着孩子的腿,白地蓝花的棉衣向前撅着,使她像个长了三角形腹部的畸形人。小刘移动位置想看见她的脸,可是,那张女人的脸一直朝向墙壁,那儿挖了放油灯的凹坑。她的脸好像要去接触那只黑的灯油瓶。后来,她抱着孩子下炕,完全把脸的正面转给小刘看。小刘想:丑哇,写书的人真能胡勒!
小刘在张家沟屯仓库里见到一瓶麻籽油,赶紧喝了几口。远处有农民说:“那小子抱着个东西,好像油棒子,干啥呢?”飘飘荡荡的小刘穿过张家沟屯,渐渐起了窥探的心理。
井台上有挑水的女人,嘴里正吐着热气,衣裳的前襟溅了水,结成了坚硬的冰铠,女人踩着雪走远,还咯咯咯咯地唤着猪。小刘就站在她对面笑,好像要挡住她回家的路。后来,又有女人上井台,一直到小刘看见了铁男。他的神志立刻恢复,马上转头向相反方向走,一直走到全身上下只能感觉到上下两片略有余温的嘴唇,才回到住处。小刘想:灌下一瓶麻籽油,也遇不上水妖一样的女人,书上净瞎写,根本没有谁能好看到那程度。
只剩不过一百页的一本书,秘密而快捷地流传,下午到了沈振生手里。沈振生说:“我知道,这本书的开头我现在还能背出来。‘我乘着驿车从第弗利斯起程,还形容了红色的岩石,黄色的峭壁,金的雪的流苏’。”沈振生告诉小知青,这书叫《当代英雄》,作者是俄国的莱蒙托夫。小知青说:“苏联人都叫什么夫。”沈振生说:“是俄国不是苏联。”小知青又问:“什么是流苏?”沈振生说:“好像长谷穗。”他看见自己袖口破损的线头说:“我这儿就是流苏。”小知青们全笑了说:“还是人家俄国大鼻子会写。”
小知青们更关心这本书的结尾。
沈振生说:“这个主人公皮却林他后来死了。”
小知青们追问:“怎么死的?”
沈振生说:“蔫儿巴巴地就死了。”
小知青们问:“不壮烈?”
沈振生说:“绝对不壮烈。”
小知青们非常泄气。他们说:“那算什么英雄,还不如我们,这个皮却林是个大流氓,早该押到群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