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忧站在花香扑鼻的月季花坛边,他的左手无力地摊开着,手上握着他毕业以后为了找工作方便而买的一部破旧的二手手机。
二手手机的外壳虽然破旧,但接收信号的能力一点也不弱,铃声的音量很大,响起来直震人耳膜。因为对于现在正做销售工作的陆忧来说,及时接到客户电话并解答客户的所有疑问,几乎是给他的业绩到来最大影响的直接因素。
昨天,这部手机响了一次,是许久不曾见面、在学校里也相交不深的大学同学卓美。卓美在电话里很是热情洋溢地回忆起大学同窗时的美好时光,热情到让陆忧觉得诧异,以前怎么没发现卓美是个这么健谈活泼又平易近人的女生?卓美在一大通回忆之后,告之陆忧他们同班同学齐云支教回城、明天要到电视台录谈话节目的“喜讯”。
“你知道那个节目的收视率吗?在全国同类节目中都算是高的!”卓美喜滋滋地说:“齐云可太牛了!太给我们班长脸了!对了,等齐云录完节目后,我会约她到南门外的哈根达斯店里吃冰淇淋,你也来吗?”
“呃……我……”
“就这么说定了,明天下午3点,南门外的哈根达斯店,不见不散!”
卓美说着就自顾自挂了电话。陆忧看着安静下来的电话,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的事业才刚刚起步,销售类型工作一向没有什么假日,他没有时间和闲情去吃什么冰淇淋。事实上,即使所有的业余时间都用来加班加点,他的时间也还是很不够。在这个陌生而繁华的城市里,虽然他膨胀着欲望和野心,也一直自认为有才华,可现实就是现实。
至于齐云……那是他半年多以来一直回避去想的,心头的一道热热的伤口,他从这道伤口中照见不忍卒读的自己。等这伤口逐渐冷却下去,就结成了一道丑陋的疤。齐云去支教前给他打过电话,他认为像她那样家境的女孩,去支教也不过是走走过场、捞取今后个人发展的资本……可是,难道他的心里就没企盼过不是他想的这样?齐云难道就不能真心去疼爱那些如幼年年的他一般命运坎坷的孩子?
只是现在事实摆在眼前,齐云去支教了半年,就上了卓美口中那个收视率在全国同类节目中高企的谈话节目,用他现在从事的营销行业来讲,这真是一桩成功的个人营销案例!陆忧自嘲地一笑,如往常一般穿好他唯一的一身像样的西装,坐上公交车去往自己工作的那家4S店。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整个上午陆忧的工作都一反常态地进入不了状态,在向客户介绍时有几个关键的数据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还被路过听到的经理邓哥说了几句。中午吃饭的时候陆忧挤在公司的小休息室里吃盒饭,抬头竟然看到休息室的电视里正播着一栏谈话节目,两三个女同事正在叽叽喳喳地议论这个小支教老师长得倒挺清纯的,有点像才女明星徐静蕾。陆忧食不知味,眼皮都不敢抬一下,但那熟悉的声音还是灌进了他的耳膜。
陆忧听到齐云为她所教的学生而痛哭失声,心像裂开了一条缝隙,疼。在曾经甜蜜过的相处时光中,他也不是没惹得齐云哭泣过,可是没有一次像这样哭得这么狼狈又真情。他了解齐云,齐云不是那种心思复杂、会沽名钓誉的女孩,他可以肯定她是真心疼惜她的那些学生……可是,究竟又有什么区别呢?她是什么样的人,也都终将会走上这一条被父辈们安排好的康庄大道。她永不需要像他一样为生活挣扎,永不。
陆忧吃完饭,抹着嘴把饭盒扔到4S店门口地大垃圾桶里。回身的时候,他对着门口干净明亮如镜的大玻璃练习微笑。做销售要微笑、要充满自信、要活力充沛、要具有感染力……最后,他沮丧地发现自己今天无法做到以上任何一条,看来如果勉强干一个下午,卖不出去一台车不说,还有可能遭到客户的投诉。
想到这里,他无奈地走进邓哥的办公室,对邓哥报告说自己身体不舒服,想回家休息半天。
邓哥使劲一掌拍到陆忧的肩上,“我说你小子今天上午怎么失魂落魄的,还以为你泡的妞跟人跑了呢!原来是生病了,那还不赶快回家去休息,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可疏忽不得!”
邓哥这人虽然粗鲁,可对陆忧的喜爱和器重却也不是装出来的。陆忧谢过了邓哥,转身走出了4S的大门,心头一片茫然。
到底是为了什么,今天的天地显得特别空远而辽阔,衬托着陆忧分外的渺小,且带着种“徙倚欲何依”的忧伤。他到底能到哪里去?租住的那间平房他是不愿意回的,又没有钱进什么消费场所,只好随便坐上一辆公车,坐下几站下来再随便跳上另一辆公车。
由于不是早晚两个交通高峰,公车上人很少,每个人都有座位。大多数人正眯着眼睛打瞌睡,只有陆忧紧紧抿着嘴唇,目光疏离地望着窗外。窗外的风景五彩缤纷、光怪陆离,纷纷向他的身后掠过,他仔细地看着这个诱人而冷酷的城市。
当他再一次下了车,看清自己眼前就是南门外那间以昂贵而著称的冰淇淋店时,他第一个念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后第二个念头就是狼狈地想要转身逃走。就在这时他裤袋里的那只老爷手机惊天动地地响了起来,他赶紧伸手去接,一接通就听到卓美热情洋溢地声音:
“陆忧,你到哪了?我可是已经到了哈根达斯南门店的停车场了哈。”
陆忧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扫射着四周。然后跨开大步急跑到附近最近的一个月季花坛边,躲在花坛转角的地方,这个地方是哈根达斯店四周任何角度都看不到的。
躲好了,他才惊魂未定地对电话里说:
“呃……是这样的,卓美……今天我去不了,那个,代我向齐云问好。”
“要问好你自己问!我为什么要代问!”卓美的声音听起来气急败坏。想了一想,又抑制不住好奇地问:“为什么去不了啊?”
“我……加班,加班。”
陆忧义正严辞地重复着这个干瘪苍白的理由。
“你……”卓美果然语结,半响才恶狠狠地嚷:“你还是好好想想吧!过了这个村就不一定有这个店了!”
说完就听到卓美按车喇叭的声音,然后电话便断了。陆忧捧着他这部通话一小会儿就发烫的老爷机,感觉快要被机身的温度灼伤。他无措地站在那个角落,什么都不能做,但也不想离开。
立在那里良久,他和自己打了一个赌,如果卓美再打电话来,不管她再怎么恶形恶状,她都是他的恩人!他会抛下所有的矜持和顾虑,勇敢地走进那家昂贵的冰淇淋店!老同学聚个会嘛,没什么大不了的,即使卓美讹他请客——他穷是穷,可这两个月也不是一点业绩也没有的,请老同学一顿冰淇淋难道就真的请不起?他豁出去了。
可是天不从人愿,不管他怎么虔诚地等待,手里的那部老爷手机都没再响起过。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估计是极为漫长的时间,陆忧终于气馁,嘲笑自己的轻狂,他怎么就敢奢望命运发生奇迹?命运之神又何曾眷顾过他?
然而这种时刻,中午电视里听到的那把声音却在他的心中回响,久久不散。齐云在电视里都说了些什么他其实没有听得太清,但那熟悉的声音,却不费吹灰之力地打开了他心头潮水的阀门。那声音让他有种特殊的感觉,让他不期然竟想到家乡;想到少年时躺在山坡上嘴里嚼着草梗,晒着金色余晖的舒展感觉;想到家乡山坳里的炊烟,以及小时候母亲在村里来回转悠着,轻轻唤他回家吃饭的声音。陆忧闭上眼睛,感受着潮水的汹涌,以及心头泛起一股淡淡苦涩的滋味……
时间大概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当他苦笑着揉揉已站得麻木的腿,慢慢向公车站方向走去,却迎面碰到一个正擦着眼泪的女孩。他猛地呆住,不知道是该微笑着打个招呼,还是该夺路而逃。
对面的女孩使劲揉着眼睛,然后再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疑惑地说:
“陆忧,是你吗?你怎么会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