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大人,”马云出来迎他:“哎呦,皇上去了文渊阁了,大人要不然在便殿里稍等一会儿。”
纪纲摇了摇手道:“我就去文渊阁等候就行,公公不必奉茶了。”
他说着提脚往文渊阁方向走去,文渊阁的道路,纪纲之前走得并不多,如今他不紧不慢地走了一遍,感觉到这条道路,确实离谨身殿非常近。
文渊阁这地方,比它前面的文华殿要矮,也没有文华殿的辉煌,但面积是要大许多的,因为里面藏书丰富。这座长方形的建筑里,用屏风隔开了大大小小的格子间,七位——现在是六位侍讲学士了,胡俨被调出去任国子监祭酒了,这六位侍讲学士在这里协助皇帝处理政务。
当然这里还有选调来编纂大典的修撰、编纂、编修等等人,但他们的办公地点并不在文渊阁旁边的庑房之中,他们是在翰林院工作的,平常只是过来查阅书籍;而只有这六个侍讲学士,才得了文渊阁里的庑房做休息之地。
上了台阶,纪纲就问道了纸墨的香气,这让他又一次回想起了当年在学校做诸生的时候了,他自负能耐,但是被所有学究不喜,认为他“无行”,最后还被赶出了学校,于是他就发愤起来,拦住了燕王的马,投效了他。
他慢慢停在门口,是能听到皇帝的声音的,因为里面静悄悄的,声音就传得出来——
“不对了,这哪儿是朕要编的书呢!”皇帝叹息道。
永乐元年七月的时候,皇帝决意编书,他对解缙说了自己的想法:“朕想悉采天下之书,将所载事物聚于一起,而统之以韵,庶几考察方便。尔等应该明白朕的意思,凡经、史、子、集百家之书,至于天文、地理、阴阳、医、卜、僧、道技艺各类,辑为一书,勿厌浩繁。”
只是解缙似乎未能领悟其要领,他以为皇上意在尊孔重儒,所以只挑了经史编纂,没有兼收百家之学,编纂的速度倒是不慢,前几天就说编好了,皇上也是专门驾临文渊阁来看,结果一看就大失所望。
“朕只看到了一千二百部经史,”永乐皇帝翻了翻书架,不悦道:“子集呢?”
“子集多缺,尚未完备。”解缙只好回答。
皇上便紧锁眉头,目光从书架上收了回来,盯着解缙的脸看了一会儿,微微摇了摇头:“看来是文渊阁藏书不够,这天底下,只要是有点余资的读书人,都会藏书。莫非朝廷倒花不起买书的钱了?”
他立刻吩咐礼部的吕震和郑赐,遣使四出求购遗书。
“朕向天下人买书,”皇帝坐下的椅子微微摇动了几下:“买书不难,藏书也不难,但是要经常阅览,才有进益。庶人存下金银来留给子孙,朕却存了书留给子孙,金子银子有花完的一天,书籍之利却永远无穷无尽。”
皇帝随后离开,而解缙迷惘地看着这把空荡荡的樟木椅,却忽然想起他刚刚接了这编书的活儿的时候,杨荣似乎以一种玩笑的口吻,说“解大人,勿厌浩繁啊”,但是他并没有听进去这样的话,只将他当做一种吃不上葡萄说葡萄酸的人。
纪纲亦步亦趋地跟在皇帝身后,皇帝并没有看到他,只是自言自语道:“解缙呐解缙,两次了——”
纪纲听得清清楚楚,他知道皇上说的这“两次”是什么意思。
洪武三十五年也就是建文四年十月的时候,皇帝刚刚即位两个多月,他下旨做了一件事,就是重修《太祖实录》。
当时的总裁官还是解缙,不过同时也有曹国公李景隆和忠诚伯茹瑺为兼修,而八个月后,重修完成的《实录》呈送在皇帝案头,皇帝却非常不满意。因为这实录之中,依然将皇帝指斥为“逆臣”,引得皇帝发了火,将一些个修纂实录的人杀掉了。如今李景隆得罪,皇帝可以将“修书不精”的罪责放到他头上,但是解缙这个总裁官,却着实叫皇帝不舒服了一次。
如今这个《大典》就是第二次了,说实话,解缙的才华,是没有人不服气的,这人也的确是个聪明人,但是他为什么偏偏不懂得皇帝的心思,他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他是真不明白之后做了糊涂事,还是假不明白是想让皇帝不舒服——纪纲也不知道。
皇帝走了一段路,准备登上肩舆,才看到纪纲,不由得道:“爱卿,你怎么在这儿?”
纪纲就道:“臣听闻陛下来了文渊阁,就过来了,刚到一会儿。”
纪纲来见皇帝,自然是有重要情报要报告的。“陛下,臣已查明,庶吉士章朴,家中私藏方孝孺诗文,证据确凿。”
他说着从袖子中取出一叠纸来,毕恭毕敬地交给了永乐皇帝。
“这就是朕开科取士,取中的进士啊!”皇帝愤怒道:“这就是乙丑科的奸臣种子,荼毒到天下去了!”
乙丑科是洪武十八年的科举,那一年共录取进士四百七十二名。这四百人里面,出了相当多的忠臣,练子宁就是榜眼,黄子澄、齐泰全在榜中,这些人拒绝和皇帝合作,纷纷死难,死前还不忘辱骂皇帝,叫皇帝恨之入骨,所以他下旨推倒了乙丑科进士题名碑。
每三年一届的科举,中榜的进士会专门立一石碑,将名字刻上去,夸耀后世。
皇帝相当恨这些人,早都诏告天下,不许收藏方孝孺诗文,没想到还有人以身试法,自然叫皇帝怒发冲冠:“杀了他,你去办吧!”
纪纲自然领命,不过他今天当然不是为了这件事情而来的,他觑着皇帝的神色,又道:“臣还有一事,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说,”皇帝道:“你在朕面前,还有什么当说不当说的话吗?”
“臣——臣来的时候,”纪纲犹豫道:“撞了个人,原先以为是陛下身边的侍卫,看仔细了才知道不是……是、是太子妃娘娘身边伺候的宫人。”
皇帝微微笑了一下:“是张氏身边的娘子军罢。你没有见过,无足怪。”
“那臣就放心了,”纪纲长吁了一口气:“原先看到她们带着刀,还以为是御前侍卫,都是女扮男装,差点把臣唬过去……”
皇帝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带着刀,还女扮男装?”
纪纲点了点头:“是,娘娘身边得用的人,臣有眼无珠冲撞了,臣不知道应不应该去东宫赔罪……”
“不用去了,”皇帝淡淡道:“你赔什么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