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英殿之中,并没有出现在大理寺大堂的陈瑛正坐在张昭华的对面,详细说着一系列的经过:“……叶转、王为、武城平和刘威四人,出外办差的时候,误伤了御史袁纲、覃珩的母亲。”
“怎么误伤?”张昭华道。
“袁纲和覃珩的母亲,”陈瑛略觉得有些难堪,“给人家浆洗衣服,这几人骑马经过,躲避不及,马蹄踏伤了人。之后也赔了钱,不过袁纲的母亲身体越发不好了,他妻子只能兼两份活,日子更难过了。”
张昭华的脊背慢慢直了起来:“御史的薪俸,连养家糊口也做不到吗?还要妻子老母给人洗衣服,维持生计?”
“天下官员的薪俸,大抵都微薄,”陈瑛沉默了一下,才道:“这也是高皇帝定下的标准。臣等御史还稍微好过一点,把每月全部俸禄拿出来买米,差不多能够一个五口之家糊口,只是六科给事中们,俸禄低微,养家糊口也难,只能叫妻女出来做粗活补贴家用,也顾不上什么体不体面了,只要这钱,并不是贪污受贿得来的。”
高皇帝从个人感情上来说,一直比较憎恨当官的,恨他们拿着朝廷的俸禄不办事,或者贪污受贿挖朝廷的墙角,总之给官员们定下的薪俸,是很低微的,尤其是和富庶并且优待士人的宋朝相比,那就更显得可怜了。他让这些官员拿的钱少,做的或多,不能休息哪怕是一天,还要随时防着自己的脑袋搬家。搁谁身上都受不了,后来高皇帝也知道这有点不近人情了,就给百官放了三个节日的假,分别是:元旦、冬至和元宵,但是从当日开始算,只放三到五天,也就是说,一年总共有不到十五天的假日。
后来当今皇帝上台了,福利待遇好了一点,延长了这三个节日的假期,还有了一项特别不错的制度延续了下来——事假。省亲、祭祖、迁葬、治亲生父母丧,是允许休假一些时日的。只不过这个休假可以改变,但是高皇帝定下的官员俸禄,却不能改变。
这就是为什么皇帝经常赏赐身边的近臣,六部九卿并内阁之人布匹、宝钞、彩币、白金的缘故,算是变着法地补贴他们,改善他们的生活。像兵部侍郎师逵,他将这些赏赐都分给了族人,而用自己的俸禄养活八个儿子,却“无以自赡”的缘故。
六品京官的薪俸,居然比不上京城做粗活的苦力。而且俸禄买了米足够,但油盐酱醋茶哪样不要钱?薪俸过低,但有职权者,贪还是不贪呢——这就是为什么高皇帝手上,那么严刑重法惩治贪官,但是居然还有数不尽的贪官一波波生出来的原因。
一部分官员是有贪污的能力的,然而大多数官员并没有贪赃枉法的机会,就像都察院的御史、六科的给事中们,他们生活极为寒酸,清苦难捱。这也是因为陈瑛管束严格,铁腕整饬的缘故,他总不能在弹劾别人贪污的时候,让别人发现自己的手下居然也有贪污受贿之人吧?
说起来,陈瑛自奉清廉,这一点倒是一点毛病也挑不出来。他虽然是个酷吏,但是他在防治腐败这个问题上,做得非常彻底和严格。所以他虽然将揭发诬告的风气传遍了天下,但是同样也将清廉的风气带了出去,这就是为什么在永乐皇帝手上,没有怎么抓杀贪官,而贪污居然还比铁腕惩治贪官的高皇帝时代,还要少的缘故。
“所以袁纲、覃珩挟私报复,”张昭华道:“但是这和李贞有何关系,为何要将此人也牵连进来?”
“这四个皂隶骑马踏伤人之后,并无愧疚之心,反而逃之夭夭,”陈瑛道:“袁纲找到兵部去,向李贞索要人,李贞态度强硬,并不给人。他不听事实,径自视都察院御史如猛虎,等到那四人坐不住了,自己坦诚了事情,他才从中做主,让这四人赔了一些钱。”
李贞包庇了这四个皂隶,所以他们才会心怀感激,叶转才给李贞带了一方价值百贯的端砚。但是袁纲和覃珩得到这样的解决方法,实在是心怀怨愤,自然要想方设法报复,伺察了许久总算揪住了端砚的事情,以此为柄将李贞并四人投入了刑部大狱之中。进入刑部,这几人就任人施为了,被特意交代喂了好几道“点心”。
只是谁也不会想到,李贞之妻会敲了登闻鼓,将事情捅了出来。更没有想到太子不仅亲自受理了这样一件小事,而且还命六部九卿大臣一起廷审,这一切自然让陈瑛嗅到了非同寻常的气味。
“微臣以为,”陈瑛道:“王氏一个弱女子,若无人在背后指点,是不会想到去敲登闻鼓的,而且还叫她敲着了,这本身不得不说是匪夷所思。”
张昭华揉了揉额角道:“这个事情,你就别管了。”
张昭华早在事情刚出来的时候,就早就暗令谢川调查此事了,她一度怀疑指点并帮助王氏敲登闻鼓的人就是背后的黑手,而谢川不负所望,确实查到了一点蛛丝马迹,但是事情的真相还是叫人感到了惊讶。而张昭华忖度这个人的浮出水面,应该也不会解了高炽的怒火,反而会更加坚定他要铲除陈瑛的决心。
陈瑛从张昭华的神色中捕捉到了一些东西。他知道这么多年来,自己作为皇帝手中的工具,早已经成了所有人的眼中钉,他弹劾过的人太多了,因而致死致罪的人不计其数。不光是文臣恨他,武将也恨他,要他现在找出这件事的幕后指使,那可选择的人可就太多了。
张昭华既然叫他别管,可见他就是知道了这个人,也无奈他何。而张昭华本身也应该觉得棘手,但是很有意思的是,她并不想他知道、揪出并对付这个人,所以这个人可能是和东宫有旧、有恩或者干脆就有血浓于水的亲缘关系。
陈瑛低头仍在沉思,却听张昭华又说了一句话,这一句话好似炸雷一般在他的头顶炸开了,“太子想要你死。”
陈瑛瞪大了眼睛,他没有想到太子妃能直接跟他说这样一句话,然而还有更可怕的词句从她的嘴里吐了出来:“他想用你正本清源,一改天下告讦成风、锻炼成狱的恶劣政风。”
陈瑛嘴角居然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臣就是万千罪名,也轮不到这一条。”
“是谁监察群臣,是谁鼓励告讦,”陈瑛道:“太子当真不知道吗?就算是臣以死谢罪天下,难道这告讦成风、锻炼成狱的风气就能改的过来吗?”
他说的张昭华何尝不知道,杀一个陈瑛根本无济于事,想陈瑛这样为政严苛、善伺人过之人,其实太多了,像通政司通政马麟、给事中丁珏、赵纬等等,这些人的倾险比陈瑛有过之无不及,而且陈瑛除了弹劾皇帝想要弄死的人之外,弹劾其他的人,大都确实是有罪名的,而马麟、丁珏几个,都是凭告讦起家的小人,他们不管这人有没有实实在在的罪过,单纯就是诬告。
但是她无法阻拦高炽的决心。这一次的案子,高炽笃定为冤案,然而事实上,陈瑛其实并没有弹劾错,看似高炽没什么办法了,但是事实上,高炽早在半个月前说要平决冤狱的时候,怕就是下定了这个决心了——他说锦衣卫、刑部大牢里都是“冤案”,事实上就是在释放出他准备要收拾陈瑛的信号,他命三法司会审卷宗,审的大都是因陈瑛的弹劾而兴起的大狱,外廷的人摸也摸清楚了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