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坐在堂中等候了许久,官员才姗姗来迟,身后跟着四五个人,锦帽貂裘,都长面直鼻,没有眼窝,额头到眼睛都是平的,倒是有突颌,也就是嘴型突出,这是典型的女真人相貌。
“猛哥帖木儿不在馆中,”这官员道:“这是建州卫指挥使、胡里改部的首领阿哈出。”
阿哈出是个老头子了,但是身材并没有萎缩,反而很魁梧,见到亦失哈略有些尴尬,倒是亦失哈面色如常地跟他说了几句话。其实阿哈出当年攻打海西女真,掳掠来的人口男的阉割,女的分给部族中的猛士,这是很常见的,而女真各部之间攻伐也是很常见的,如果阿哈出叫人打败了,他的部落的族人也是这么个下场。
阿哈出的嘴里还能蹦出一两句汉语来,他是女真族之中,跟明朝关系最为亲近的了,昔年就热情招待了燕王的军队,感谢燕王帮他驱赶了野人女真,永乐元年的时候就亲自来南京朝贡,帮助朝廷招抚女真各部,朝廷则将受抚的女真各部首领委以建州卫的所属官员。而这一次,他带了斡朵怜部的猛哥帖木儿并其弟凡察,朝廷则授予猛哥帖木儿建州左卫指挥使,赐印信、金银饰物,令他为明守边。
建州左卫是从建州卫中析出的,也就是说,斡朵怜部可以不依存胡里改部了,这也是阿哈出的意思,他一直对猛哥帖木儿比较欣赏,认为他有能力将自己的部族发展壮大。
阿哈出和亦失哈用女真语说了一会儿,亦失哈才对张昭华道:“他问我什么时候动身去奴儿干都司,他想要搭乘咱们的大船。”
亦失哈北上是乘船去,有二十五艘大船,共计可以载千余人,带上他们也是绰绰有余的,张昭华没有反对。
“他说猛哥帖木儿这一次被大明封做了指挥使,十分感激,”亦失哈又道:“又蒙圣上赐下金银服器,感沐天恩,发愿子子孙孙,世世臣服,永无异意矣。”
张昭华摇头道:“他可做不了他子孙的主。”
女真族现在势力弱小,生存不易,在朝鲜、大明、鞑靼的夹缝之中,还要忍受野人女真的侵袭,就如同春秋时候的曹国,夹在卫、鲁、郑、宋之间,谁强大他就跟谁,洪武二十五年猛哥帖木儿受招至朝鲜京都,朝鲜李旦也就是李成桂授其职为“上万户”(即“高丽豆漫”),永乐三年他试探性地跟着阿哈出来了一次南京,引起了朝鲜的不满。同年三月,朝鲜吉州道察理使赵涓率兵袭击猛哥帖木儿部所辖的土门毛怜卫,猛哥帖木儿率兵抵抗,经过数月的惨烈厮杀,双方死伤惨重。猛哥帖木儿不得不率族西迁,迁徙至开元路属地凤州居住。这距离明朝的边卫就非常近了,他就毫无疑问地选择归附了明朝。
张昭华有理由相信,若是他的部族距离鞑靼相近的话,他也一样会选择鞑靼,跟随鞑靼南下劫掠明朝的。
皇帝的战略就是希望扶持起女真来,对抗鞑靼,但是建州三卫总是首鼠两端,它在大明强大的时候,就跟随皇帝北征,攻打鞑靼,在之后明朝军事收缩而鞑靼开始犯边的时候,又加入了鞑靼的入边抢掠活动,而张昭华更知道的是,这样一力扶持的结果就是农夫与蛇的翻版,女真壮大了,它根本不会记得明朝赐予它多大的恩情,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川蜀千里无人烟,就是这条毒蛇给与农夫的回报。
但是现在她有了机会了,可以将这一切都扼杀在摇篮之中。
她来这个时代,别的可以什么都不做,不管交趾,不下西洋,这都是历史上明成祖的功业——但是对建州卫女真,她只想要将它剿灭地一个人也不剩下。
张昭华来的时候就在做一切设想,她想派人将猛哥帖木儿杀了,但是猛哥帖木儿还有儿子,这一次只有他的长子阿古跟他来了大明,还有次子留在了凤州,一个子嗣的留存都是祸害,谁知道他会是努尔哈赤的几世祖,而且她还很难做到不留一丝痕迹,纪纲的锦衣卫不是吃素的,而皇帝要是知道了,也会大发雷霆的。
她之后又有了想法,可以挑动胡里改部和斡朵怜部互相攻伐,自己削弱自己,但是亦失哈又说这两个部族长久联姻,关系融洽,动摇不了。
那就还有最后一条,就是联合朝鲜,对建州卫进行一次彻底的扫光,现在的朝鲜也是有獠牙的,而且朝鲜还一直在驱逐攻打建州女真,完全可以明着“扶持”建州卫,而暗中支持朝鲜打击女真各部,必要的时候一举将建州女真全部屠灭,永绝后患。
亦失哈不明其意,指着阿哈出身侧的一个汉子道:“这是阿哈出的儿子释家奴。”
释家奴身后又站了一个青年,约莫有二十岁的样子,名叫忽鲁,这是阿哈出的孙子,因为释家奴娶了猛哥贴木儿之妹为妻,所以这个孩子是猛哥帖木儿的亲外甥。
这个青年的确十分英俊,五官像是被雕刻出来的一样,只不过似乎目中无人,骄傲自大,其余的女真人都在同亦失哈说话,唯独他连个眼神都不肯给,似乎很瞧不起这个从他部族中出来的奴隶——然而他的眼睛独在厅堂之中打量,看到了桌上的青花瓷和销金兽,露出了贪婪之色。
“今日怕是等不到猛哥帖木儿了,”亦失哈从阿哈出那里得到消息:“建州左卫要都督府那里发给佥书,猛哥帖木儿去都督府了,他们不知道,其实不用等候在那里,三四天之后自会有人送过来。”
亦失哈又和阿哈出商定了时间,然而张昭华看他们要走了才道:“把你怀里的东西放下来。”
她这话是对着忽鲁说的,她早就看到忽鲁将桌上的几个精致的瓷碗揣入了怀中,做贼都做得傍若无人面不改色,当真是叫人佩服。不过更让张昭华可笑的是,建州女真穷到了这份上,连几个茶碗都不放过!
忽鲁似乎听懂了这话,嘴边露出一个嘲笑来,也说了一句话,让亦失哈脸色很不好:“他说大明的东西不是很多,很富有吗?何必在乎这一个茶碗呢?”
张昭华也“呵呵”了两声,道:“大明的东西虽多,没有一丝一毫是多余的,不告而取谓之窃!”
阿哈出呵斥了一声,叫忽鲁将藏匿的东西拿了出来,似乎怪他丢了脸面。
然而忽鲁似乎并不服气,朝着张昭华露出了一个狰狞的神色,嘴上说了什么,叫阿哈出几个尽皆色变,他甚至举起了马鞭,想要抽打忽鲁。
“他说了什么?”张昭华道。
亦失哈脸色发白,没有说话,张昭华又喝了一声,他才道:“他说,这东西算什么,早晚有一天,他要将、将汉人的好东西,都抢走——”
张昭华大怒,厉声道:“汉有将军窦宪与北单于战于稽落山,大破之。虏众崩溃,单于遁走。宪遂登燕然山,刻石勒功,纪汉威德,于今一千三百二十三年。千五百年内,以乱多而治少,率土分崩,兵戈竞起,不能暇宁。惟我大明永乐皇帝,平定海内,威德遐被,四方宾服,德泽远洽,便有那鞑靼阿鲁台,国小民奸,屡生逆叛,拘杀贡使,有失臣礼,罪无可赦,故昭亿万,伐罪北征。大军过处,如风靡草,功战日作,流血于野,灾害灭除,漠北尘清!以尔自忖,比阿鲁台如何?尔蛮狄禽兽,不知礼仪之大,不知章服之美,亦敢窥伺神器,敢效完颜亮投鞭之叹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