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昭华说了那么多话,唯有最后一句才震得众人纷纷变色。
祖陵是太祖高皇帝的高祖、曾祖、祖父的衣冠冢及其祖父的实际葬地,位于泗州城,这个地方是扼守淮河两岸及南北大运河由淮河入汴河的南端口岸,若是按黄楚则的办法,黄河南岸大量分流,则会导致祖陵这个地方受到直接威胁,而若是黄河夺汴入淮,泗州城将遭没顶之灾。
“那你说,”席棚的人不约而同道:“黄河不能南下,该如何?”
“黄河必须南下,由淮入海。”张昭华心中叹了口气,这是因为此时漕运的大背景决定的,她暂时没有办法改变:“但决不能使之分流,我的办法是,束水攻沙。”
这个词一出来,没有一个听得懂的,蔺芳倒是不耻下问,非常有耐心地请她讲解。张昭华就清理了一下思绪,道:“黄河依靠人力挑浚的办法实在太耗费人力。因为这么大一条黄河,就曹县这一段,水深的地方有六七丈,浅处也有三四丈,河面宽的地方有一二里,窄的地方也有一二百丈。不知有几千万斗泥沙,靠人力能挑挖干净吗?即使能够办到,如果不筑堤,下次洪水一到,又发生决口漫溢,河床很快又会被泥沙淤塞填满,这样下去还有个完吗?”
束水攻沙,这是明朝后期潘季驯治河理念中最精华的一条,依靠黄河水流的自然力,借水刷沙,具体做法就是通过堤坝稳定河槽,相对缩窄河道横断面,增大流速,提高水流挟沙能力,利用水力刷深河槽,人为加快下泄速度,使泥沙不但不沉积,而且冲刷河底,淘深河道。
她还没说完,就有人摇头了。
“法子是好,”黄楚则道:“但是堤坝要做多宽呢?每个地方河水的流速不一样啊。”
“对,河水有丰水期枯水期,堤坝做的宽,枯水期起不到束水的作用,攻不下沙来;做的窄,洪水期压力太大,动辄决堤,怎么解决?”蔺芳也就摇头道。
张昭华捡起了桌上的纸笔,画了一条河流,在河流两边画了两条直线表示大堤:“建立双重堤坝。”
缕堤,是在河滨修筑的束水堤,目的是把河道变窄,将河流束缚起来冲深河床。遥堤则是在缕堤之外二三里远修筑的提防,目的是在河水漫滩或者冲毁缕堤后,阻止洪水不再泛滥成灾。这种办法自从潘季驯提出来,后世就一直沿用,甚至张昭华所在的那个时代,黄河下游大堤就是这种做法。
潘季驯最值得推崇的还有一条是蓄清刷黄,即在清口上游堵塞洪泽湖大堤决口,修筑高家堰大堤,把淮河水拦蓄在洪泽湖中,约束淮河的清水尽出清口,流入黄河,以达到冲刷清口的的目的——但是不适用于现在。
因为是到了万历初,黄河决崔镇以北,淮河决高家堰以东,黄、淮、运交汇处的清口一片淤沙,清口以下的黄河入海尾间也被严重淤塞,仅剩一沟之水,无法人工浚清口的时候,潘季驯经过实地勘查后才想出了这样一个胆大的方法的,这个天才的办法造就了洪泽湖,即后世的洪泽湖其实是潘季驯实行蓄淮刷黄的方针以后,人工形成的一个大型水利枢纽。
这一条方法暂时不能施行,但是它提出的“蓄水”和“调洪”的策略,是可以用的,潘季驯所建的调洪水库体现出近代人工水库的雏形,它那时就已经包括了近代人工水库的主要组成部分:库区、挡水建筑、取水口、溢洪道,这些都可以慢慢修建。
张昭华费力地讲述她提出的在黄河两岸设遥堤缕堤、挽河归槽的办法,若干个官员之中,有的点头,有的摇头,还有心不在焉的,还有两三个不时眺望着门口,似乎等她说完话,就要出去吃饭了。
很让张昭华失望的,方才很有耐心的蔺芳似乎对她这些个方法也不太感兴趣了,道:“天下有谁能出奇策使黄河水受约束的?我看尊夫人的想法未免过于天真,还是不可取啊!诸位还是听本官一言,倒不如在徐淮划出地方,任其游荡决溢,只是尽力保运就行了。”
这话对着杨士奇说,让杨士奇的脸色不由得一红,然而他自然是不会跟着其他官员点头的,不过让他好奇的是,太子妃这样的深宫女流,怎么会对黄河情况知之甚详呢?
张昭华万万没想到蔺芳只要运河畅通就可以了,黄河决溢,淹点地方又算得了什么,其实她也应该知道,新法治河的办法还没有试用过,没有实践过,听起来倒像是天方夜谭一般,只能光凭想象,所以官员们不能相信,也不能冒险——此时治河官员们遵守的通则就是宋濂的办法,南北通流。但是稍微改变的是,北岸不能通流了,因为运河不像洪武时候,是没有通畅的。但是向南通流是可以的,只要黄河如今的走势,合颖、涡二水入淮,就可以“杀河势”,泄掉洪水了。
而且蔺芳还意味深长道,黄河多支下泄,即使泥沙沉积再多,也不会淹了泗州,除非泗州周围的小湖泊涨了水——这恰恰张昭华在束水攻沙之后想要推行的蓄清刷黄会带来的结果,也是潘季驯治河失败的原因,他加高加长高家堰,高家堰即为拦河大坝,硬生生将淮河水蓄成一个洪泽湖,而泗州恰好在洪泽湖范围内。
在一定程度上,蔺芳其实说的没错。
张昭华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她转头就离开了席棚。身后顿时传来一阵笑声,蔺芳哈哈笑道:“杨大人,你的夫人,甚有脾气啊。”
张昭华坐在堤坝上看着平缓的河水,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到杨士奇的声音,他也坐在了堤坝上。
“你们商量出了什么结果?”张昭华平静地问道。
“筑堤,”杨士奇道:“在黄河干流北岸从胙城历滑县、长垣、东明、曹州、曹县抵虞城县界,筑一道长堤,约莫有三百六十里,阻拦河水北上。”
张昭华眼睛微微亮了一下,道:“太行堤——算他蔺芳还有点眼光。”
事实上,刚才杨士奇所说的这一条大堤是有的,被称为太行堤,但在历史上,是弘治年间白昂主持治河时所修,这道大堤非常管用,的确阻拦了河水北上,维持了运河的稳定。
“这一道堤坝不够,”张昭华就道:“堤之南,须从于家店经荆隆口、铜瓦厢、陈桥抵小宋桥筑一道60里的内堤,前后两堤相辅,才能尽数阻拦河水,成为黄河北岸的两道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