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认生哩!几个小媳妇笑道,你叫啥?
他穿了一身短短的马裤坎肩,干净利落,就是颜色别别扭扭的。头发长得挺旺,发髻上别了个小小的哑腰葫芦。
快告诉阿嫂啊?老人笑咪咪地把他拽到身前。
七娃。他颤颤地回答。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七娃开口说话。
客人们走后,老人就领着孩子往屋里钻。我想留一下和他们多聊两句,就追了上去。我右腿是废的,只能架着单拐往茅屋跟;七娃爷爷却匆匆地关上了门,不知道是不是没看见我。可是我分明看见那张刚才还和颜悦色的脸瞬间变得阴气沉沉,随后就隐没在门后的黑暗中。
大概是旅途劳累吧,我心想,便拄着拐慢慢离开了小院。在步出柴门时,我回头看了看,黑洞洞的茅屋里,爷孙俩不知在忙些什么。
七娃他爷爷看起来倒是挺结实的,就是精气神不太好。他每天蔫蔫地提着那柄镰刀到处转悠,砍下柴禾放到每家人的门口,或者背着一个药篓子去采草药。有时候放柴禾被人家里的主人看见了,就立刻摆出笑脸和人打招呼。
但我老觉得他的笑容很不对劲。有些经过很多事的老人都是这样,人前开口笑,背地里一张愁苦沧桑的脸。我们问他是从哪儿来的?他就说自己以前和七娃住在离此不远的葫芦山,爷孙俩相依为命。前一阵子发山洪毁了那地方,他就带着七娃出了山,就近找了这个有寨子的地方定居了。
乡民们都点着头表示同情,我却觉得他每次回答都像是在打发人。一次我对老人说,我在寨子里有间私塾,看看七娃也够懂事了,平常可以把他放那里读书认字。他爷爷笑着说,不用了,怪给李先生添麻烦的。
七娃也不太爱和别的小孩子玩。他爷爷解释说,七娃听不大懂他们说话。他总是在自家院子里躲躲藏藏,躲在豆角架后面玩土、蹲在地上画画,躺在石阶上睡觉,一言不发。有小孩找他玩,他应付一阵就离群回家。有时候跟爷爷放柴禾、送草药,见了人也支支吾吾的,什么也不愿意多说。
有一天,七娃他爷爷不在,我远远地看见七娃头上的哑腰葫芦在豆角棵里动啊动,就拄着拐踱到七娃蹲着的地方,问:
七娃啊,你在画啥呢?
七娃没答话,拿起小棍把土地上的线条擦掉。慢吞吞地擦,也不像是怕画的东西被我撞见。
他是根本不愿意让我看。
我越来越好奇了,还是多了句嘴:
让我看看呗?
七娃抬起头看看我。怪物,他说,会吃人的。你不怕吗?
我仔细看看他还没擦掉的部分。那是我从来没见过的东西,不过能看出是个脑袋。脑袋下面那些支支叉叉的东西应该是络腮虬髯吧。
怪怕人的!我回答,你画个能打败它的人吧。
打不过啊,他说,没人能打得过。
我知道每个像他这么大的小孩,心里都有自己想出来的一个世界,外人是别想进去的。我就没多问,一瘸一瘸地走了。
…………………………(此处有大量缺失)
以后的几天里,爷孙俩终于抛下他们苦心伪装出来的乐观与开朗,在全寨人面前露出他们最真实的那一面。
爷爷一夜间似乎成了个驼子,七娃脸色煞白,眼睛深深地岣嵝进眼眶。每个人都害怕见他们。当初我偶尔提起对爷孙俩的怀疑时,最先讥笑我多疑的也是这些村民。
爷爷不再给寨民们担柴了。那座黑漆漆的茅屋从此显得无比阴森。
七娃在头两天还会来私塾上课,跪在自己的书案前发呆。几个平常喜欢找七娃玩的小孩被寨民们关在家里,而私塾里的气氛也变得奇怪起来。
万幸的是,直到目前为止,乡民们也只觉得爷孙俩是有点癫痫病而已,而已。
我的“子不语怪力乱神”再也讲不下去了。
我偷偷地把七娃写的和画的纸片收起来仔细看,看了两天两夜。
到第三天的白天,七娃没有来。
其他的学生也只剩了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