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黛自作了康妃的贴身宫女之后,为了方便,康妃将她的名字也改了,将她唤作宝珏,与另外一个名唤“朱钿”的宫女一齐管她的珠宝一类的器物,这名字倒是十分应景。宝珏见唯一属于自己的名字都被改了,有些许难过,只是吃人家的,用人家的,看别人脸色过活,也没什么好矫情的。现在她好歹算康妃的贴身宫女,总算可以全面了解一下鸳鸾殿的情况:按照寻常宫规,康妃乃从二品妃子,只该用十六个宫女的。但容景轩后宫内位分高的妃子不十分多,康妃又有两个子女要养育,掖庭局便又巴结着多送了些宫女,伺候康妃的宫女足有三十二个不止,更遑论内监与乳母。
这些宫仆当中,最得脸的乃是康妃的陪嫁侍女,一位是清风,一位是明月。康妃对她们信任异常,乃是她的一等一的心腹。除此之外,还另有包括宝珏在内的六名贴身宫女,这六人平时随侍在她左右,这些宫女有的管理衣物,有的管理珠宝,有的管膳食,种种不一而足。宝珏自到了康妃身边之后,便开始老老实实的伺候康妃。她深感那天颇有些伶俐的过头了,但她也知道,那天若不伶俐这么一回,这辈子,恐怕都要埋葬在这深宫中了。康妃也曾惊讶过,笑说道:“这丫头,自到了我身边反没那么伶俐了。”不过语毕又笑笑:“不过笨些也好,本宫不喜欢太聪明的。”
与宝珏一同管珠宝的宫女被赐名叫朱钿,却不像个很好相处的,因管理的珠宝名贵,二人半点纰漏都不敢出。这个朝代的文字,宝珏能看懂大半,但大多不会写,更不会用毛笔。所以全由朱钿写那本记着珠宝的簿子,因此她常常有怨言,直说宝珏吃得多做得少,鸳鸾殿内养的闲人。宝珏自觉理亏,只好多做些活计,与朱钿同住时,也时常帮她打打热水,整理一下床榻一类。
宝珏第一次看到那么多名贵珠宝时只想暗自垂泪:真正珠光宝气,直看得她眼花缭乱——这个朝代已经出现了碧玺,康妃尤其爱重碧玺。光是寻常佩戴的配件,就有粉碧玺长寿佩、黄碧玺葡萄佩、粉碧玺葫芦幅佩等等。然而她最爱重的,还是一件红碧玺双喜佩,宫妃不能用红色,偏偏她未嫁之前最爱正红色。她爱重那些碧玺,却也一件红的都不能用。容景轩知她心意,便在四皇子蕴章满月那天,借口赏赐四皇子,将这名贵碧玺佩赐给了她。她一是爱重这名贵宝物,二是感念容景轩对她的心意,所有珠宝中,她最喜欢这个,闲时就拿来细细赏玩。
宝珏在穿越之前不过是二十一世纪小康人家的孩子,见过最名贵的也不过是隔着橱窗看看卡地亚罢了。穿越后的宝珏也不过是家道中落的小家碧玉。总归没什么见识,光认康妃的梳篦都认得眼晕,只能发狠学习。她也隐隐察觉,让她这么个平日专思打扫的小宫女突然料理这些名贵器物,恐怕也有康妃对其的考量之意。于是她更是谨慎异常,断不敢行差踏错。当日一时脑热提拔了她的康妃看她今日的表现,也慢慢放下心来。
康妃出月子不久,每日清晨便要向皇后请安,本还该一同向太后请安,但不知何故,太后将这些晨昏定省一应推了。作为贴身宫女,每天清晨宝珏也要虽康妃一同到皇后的昭阳宫去请安,只是她并没有资格进入殿内。只有清风、明月两个随康妃一齐进去,她便和同去的宫女、内监们在外一同聊聊天。
久了久了她发现这些宫人们还真是够八卦……很多从前作为洒扫小宫女别人不会对她说的,现在她都知道了,也终于摸清了这宫里的大概局势:皇后房音在容景轩尚为太子地位岌岌可危时主动求嫁嫁给容景轩的,二皇子蕴翊、三皇子蕴彦皆为她所诞,还于容景轩登大位有功。在容景轩荣登大位之后,还多次请求不要给自己的父亲和兄长高的官职,乃一等一的贤惠人,地位固若金汤。
除了地位不可撼动的皇后之外,后宫内还有“四大天王”,分别是:宜妃谢静姝、康妃许慈珠、庆妃吕灵清与元妃沈淑慎。皇上虽已过而立之年,但子嗣上虽不稀薄,却也不算十分繁盛,有四名皇子与一名皇女,所以只要为他诞下儿女的,都登高位。宜妃谢静姝育有皇长子蕴端,自己又是出身谢氏这个赫赫有名的大家,所以早登从二品宜妃之位。
宝珏自己的主子,也就是康妃许慈珠,向来是被人羡慕最有福气的。出身皇商,虽富却不贵,宠幸也不算最多,偏偏最有福气,先后诞下皇长女含桃、四皇子蕴章,成了后宫妃嫔中独一份的儿女双全。还传言四皇子百日或是周岁的时候,便要再进一阶,从正二品妃位中的贵、淑、贤、德妃四个封号中,择一个封号给她。故在四皇子满月后,她来往昭阳宫来往的格外殷勤。
庆妃吕灵清乃将门虎女,她的父兄都在西北平定边疆,于社稷有功。她自己与皇上都爱骑射,除此之外还有很多相同的意趣,颇为情投意合。所以虽然未有所诞,却也高居从二品妃位。
至于剩下的那一位,元妃沈淑慎,饶舌的小内监在说到她时直挤眉弄眼:“说起元妃,从她的封号就知道了,不愧是太后娘娘最心疼的侄女儿。”旁边警醒些的太监忙一搡他说道:“舌头这么长,是不是不想要了!”那饶舌太监才急急把话止住了。后来宝珏慢慢品出味儿来:这元妃沈淑慎在这后宫中,怕就只得姑母太后娘娘待见了。一进后宫便被封做从三品昭仪,又因着太后的缘故一升再升,太后还亲为她择了个极风光的封号——元妃。奈何事与愿违,沈淑慎似乎既不淑也不慎,上至皇帝下至内监,竟无一人喜欢她。不过是看顾着太后的面子罢了。偏偏太后极疼她,听着平日话里话外的意思,晨昏定省时看着那些后后妃妃就头疼,只要沈淑慎一个,便够了。
还听这些内监宫女们给主子们分级:正六品的充容一类,才算是主子;但没准哪天风一吹,便也散了。从三品的昭仪昭媛往上走才是正经主子。至于那些八品九品的采女美人,油滑的老内监嗤的一笑:“能爬的上去,奴才自然上赶着去伺候;爬不上去的,在我们面前充什么主子呀!”
除了位分高的“四大天王”,还有正五品穆嫔穆梦远,正六品林充仪林似雪等人位分高些。剩下的,或是不得宠,或是太低调没得八。宝珏倒听得不多,只偶尔在昭阳宫门口见一见。总之,容景轩绝不专一,但也不十分好色,已过而立只之年,大约有十多位后妃。子嗣也不十分繁盛,有四子一女,在这后宫中最敬重的女子,还是皇后。
虽然太后将平日的晨昏定省都免了,但每逢朔望,后妃们还是要随皇后一同去长信宫向太后问安。今天正逢初一,所有妃子们都随着皇后一同向太后问安。
宝珏照旧站在那里听宫女太监们聊天吹水。今日请安所花费的时间格外久,平日向皇后请安不过花费半个至多一个时辰。这次她们在外足等了一个多时辰,才见后妃们一个个黑着脸出来,只有宜妃一个人面上仍带着笑。只是这笑也是僵冷的。
平日里后妃们向皇后请安后,总还要面和心不合的一路上依依惜别一番,然后再各回各宫。今日众妃出来后,倒是没有从前那一套,康妃更是难得的与宜妃一同回宫,二人虽然未说只言片语,但很有一种同仇敌忾的氛围。
宫女们见康妃与宜妃二人表情愤慨,便都乖觉的一字不发,就连心腹宫女清风与明月也在一旁低眉敛目。路行一半,康妃果然沉不住气,愤愤地一拍轿辇的扶手怒道:“看她今日那副猖狂样子!姐姐倒沉得住气!”宜妃重重叹一口气:“沉不住气又有什么法子!谁让咱们没个好姑妈。”康妃一听越发怒了:“好姑妈,好姑妈!姐姐可听见她今天说什么了?竟说我的桃儿是赔!”话未说完,她就又羞又怒的停下另起话头:“总归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无能,只白白听着,竟不能为我的女儿辩上一二。不是亲生的,到底不疼!”
宝珏大概能猜到康妃未说完的话是什么,不外乎是赔钱货一类的话。她是在想不通,皇帝有四子,仅一女,就这样桃儿还被嫌来嫌去,她内心里不仅也愤愤的。但更让她惊奇的是康妃后面的话,不是亲生的?什么不是亲生的?宜妃连忙伸手在康妃手上重重拧了一下,语气严肃道:“妹妹谨言!那二位,尤其是那一位”她将嘴朝长信宫方向一呶“最不爱听这个!这离长信宫还不远呢!”康妃也自悔失言,拍了拍宜妃的手背说:“姐姐教训的是,是妹妹糊涂了。”语毕又重重叹一口气。宜妃看康妃这副颓唐样子,十分不忍的说道:“妹妹确实糊涂了,这宫里谁不羡慕妹妹儿女双全。便说是皇上,有多疼桃儿,难道妹妹不知。我看着,竟比我那蕴端还要强些。”康妃还是怏怏不乐的样子,宜妃又压低声音说道:“再说了,即便是赔钱货,也要她那亲侄女生一个出来看看啊!”语毕轻蔑一笑,康妃听了她的话,又看着她唇边皮里阳秋的笑,果然振奋了许多,也带笑说道:“不错,让她侄女儿生一个呀!我倒要看看!”她们又闲话了一阵,就到了宜妃的增成殿,康妃借口回去看孩子,便回了鸳鸾殿。
回到鸳鸾殿后,康妃抱着未解世事的桃儿坐在膝头好好望了一阵,然后重重的在她的小鼻尖亲了一下。从此,康妃与元妃的战争,就算是打响了。
大约因为元妃轻狂粗浅,容景轩对她的眷恋本就不深,不过看在太后的面子上,才偶尔去眷顾一二。然而自那天之后,康妃就开始使些小绊子,无外乎是容景轩一去元妃的合欢殿,她便找些借口再将容景轩请来,有时是自己不舒服了,有时是蕴章不舒服了,用的最多的借口还是——桃儿想父皇了。大概真是眷恋不深,容景轩逢请必到,一来关怀一下康妃与孩子们的身体之后,便开始逗弄孩子。有时来的时候甚至是带笑来的,也不问缘由,直接找孩子们玩去了。
元妃一个月大概得宠个四五回,次次如此,久了容景轩也觉出不对了,终于在一次又被请来之后,逗弄了一会桃儿,便问康妃:“元妃怎么得罪你啦?”康妃只做少妇情态,精心看着自己的指尖,指甲是前几日宝珏亲手帮着用凤仙花染得。如凝脂一般的手雪白饱满,顺着手指柔美的弧度到末端,是指尖娇艳的石榴红色。容景轩顺着康妃的目光看去,一时也意动,一把将康妃拉入自己怀中,口中含着她的手指说道:“看你这副矫情样子!”康妃只痴痴的笑:“臣妾向来就是这副矫情样子。”容景轩也不顾方才在问些什么,直接吻向康妃的脖颈,康妃娇笑着拉下了床帏,与容景轩一齐倒向了床榻,宫女们早早就将桃儿悄悄抱开。
今日轮值恰逢宝珏在康妃房中守着,所以站在阁外帘子后一旁等着伺候时,刚好能听到二人云收雨歇后的一番对话。容景轩大约是回过神来又问:“你还没说元妃怎么得罪了你呢。她素来轻狂,你别同她计较。”康妃还是有些忿忿:“若只是为难了臣妾,那又有什么所谓呢。只是,这次她竟说了桃儿!”“她说桃儿什么?”宝珏在帘外听到容景轩语气一下子冷了下来。这次康妃的语气不再轻佻,颇为伤感的说:“她说桃儿是赔钱货。”容景轩也未在做声,只是慢慢地摩挲着康妃的背。
其实这话并不是元妃所说,乃太后所说。只是康妃不敢直接开罪太后,便将这话推到元妃身上。即便容景轩问起旁人,旁人恐怕也不敢明指此话乃太后所言。再者,宫中上下早将太后与元妃视为一党,是谁所说,又有甚分别呢?
又过了一晌,容景轩又唤了自己身边的司仪宫女进去伺候穿戴,按着康妃的肩不让她起身。穿戴好后又对着躺在床上的康妃温存了一阵,便去前殿改折子去了。临去前对着宝珏几个宫女说:“伺候好你主子,多为她开解开解。”宝珏几个忙蹲下身应是。
容景轩走后,康妃也未睡着只正痴痴望着床帐,那床帐乃是阿拉伯商人供来的,那些商人先在长安城内买了最好的素布,再用他们以极大代价得来的胭脂虫,染出了颜色鲜艳,经久不褪色的洋红色,再呈上来的献给皇后。皇后从皇上那里得知康妃最爱红色,又闻得她有孕,便从自己的库房中去了这匹洋红色的缎子,命奚官局的宫人们制成百子帐来赐给康妃。这原不过是那些商人的奇淫技巧,原比不过江南织造供上来的缎子,但耐不过康妃钟爱红色,更兼意头好,康妃便也欢欢喜喜的用了这帐子。
康妃看着帐子上雪白可爱、或笑或闹的孩童:这两个在骑竹马,那两个在点炮仗。偏偏一个个都是玉雪可爱的小男孩,仿佛那些孩子都从帐子上走下来,向她涌来——偏不是她的孩子——他们笑着闹着,这个是宜妃的,那个是皇后的,还有几个是元妃的!他们将她团团围住,忽的又长大了,又变成她的嫡庶兄弟们,吵着向她要官做——真吵,吵的她都忍不住发出了尖叫:“啊!都给我走开!”
宝珏等几个宫女守在门口,突然听见了康妃的尖叫声,急急地冲了进去,发现康妃俨然是魇着了,手在不停地挥着。她急忙安抚着康妃,说道:“娘娘不怕!是梦,娘娘不要怕!”康妃发现刚刚自己是魇着了,便渐渐的镇定下来。宝珏将她扶起,令她背靠着床头,忙又倒来茶水,喂康妃喝下。康妃抬头一看,今日偏巧清风、明月几个与康妃最亲近的宫女都轮休去了,几名宫人里亲近可靠的只有宝珏与朱钿,她又想起宝珏那天的伶俐与这两个月来的老实,便一扬下巴,命除了宝珏之外的几个出去。朱钿一愕,走之前像宝珏投向颇为怨毒的一眼。
真等只剩她和宝珏了,她又不知该怎么说话——真要向一个毛丫头说自己心中的烦闷?宝珏大概猜到了她心中所想,便率先开口:“娘娘其实犯不上这样与元妃计较。”康妃一听,怒气反倒又上扬了:“不计较?本宫怎能不计较!”
宝珏听她有责怪之意,忙跪下低声说道:“奴婢想着元妃无子无宠,在宫内所能仰仗的不过是太后。又想着娘娘福泽深厚,宫内人人羡慕娘娘儿女双全且圣眷优渥,才这样说的。”康妃一听,忿忿之气稍平:“只是她那样说桃儿,总让我生气。”“她”并不是元妃,乃是太后,只是太后这块骨头太硬,实在啃不动,康妃才转而对付元妃的——元妃难受,她心里多少痛快些。宝珏又说:“奴婢父亲常说:‘赢在嘴上不算赢’。皇上那样疼长公主,只待娘娘将公主养大,风风光光嫁个世间最好的驸马。谁还能说什么呢?只怕眼红还来不及呢!”
康妃一想果然又欢喜了些,扬扬下巴命她起身又道:“你到有个好父亲,难怪能教出这样机灵的女儿。”宝珏在这原来的林黛黛的记忆中搜索了一下,便磕头谢道:“奴才的父亲不过是翰林院典簿罢了。”翰林院典簿,不过从八品,在这宫里当然不值一提,但对一个宫女而言,这出身也还过的去了,而且胜在体面、清贵。
“你父亲是翰林院典簿?”宝珏点头应是,“那你怎么大字不识一个的?”宝珏一下子羞得面红耳赤,想来是朱钿告诉她自己不会写字的事情了。她只好脸红着说:“奴婢愚钝,从今起定好好习字。”
康妃点了点头吩咐道:“这也倒罢了,会不会字的,无甚大碍。你将那枕头垫到我的腰下来。”康妃被人伺候惯了,此时*被人见了也未觉有什么不妥,只剩宝珏一个人面红耳赤从柜中拿出一个枕头,垫到康妃的身下。康妃又命令道:“这帐子太艳,待会我起身之后,便给我换个床帐子。”宝珏忙应是:“不知娘娘要什么色的?”康妃想了会说道:“就雨过天青色吧!”宝珏又伺候着康妃喝了一回水,往香炉里洒了一把香,便仍旧站到房外。朱钿此时已经恢复了神色,已不见怨妒之色。只是宝珏仍暗自提醒自己要警惕,从此便常常从康妃的书架上取了书,不断习字。